一本珍贵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

紫苏14971019

　　1976 年，我因病住进华山医院。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文化艺术领域陷入一片荒芜。偌大的中国，九亿人民所能接触到的文化作品，不过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样板戏，耳畔回荡的也仅是寥寥几首革命歌曲。精神世界的贫瘠如同漫漫荒漠，这场文化的浩劫，对民族精神的摧残之深，难以估量。

　　病房生活枯燥乏味，那时病房没有电视机，也没有文艺作品可以看。医生查完房护士打完针病人就无所事事。要么就到华山医院的小花园走走。一日，一位亲戚前来探望。他神色神秘，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本，压低声音对我说：“厂里人都抢着看这本书，我好不容易才拿到手，你只能看两天，看完我得赶紧拿回去，想看的人都排着长队呢！”

华山医院小花园，不过那时的小花园没有如今的漂亮。

　　这本手抄本一入眼帘，便让人眼前一亮。字迹工整秀丽，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皆是同一人所书，足见抄写者的耐心与细致。书名为《第二次握手》，作者张扬。当我翻开第一页，便被写在最前面的恩格斯的一句话震撼了，他说：“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苦。” 爱情在文化大革命中几乎成了一个禁区，谁都不敢提及，否则就是资产阶级思想，要被批斗，而这本小说竟然把爱情这两个字放在第一句，瞬间产生一种强烈的吸引人看下去的欲望。我马上被书中跌宕起伏的情节深深吸引，女主角丁洁琼与苏冠兰之间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如磁石般紧紧抓住了我的心。我沉浸其中，浑然忘却了时间，甚至连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气将小说读完。待合上书页，窗外早已是夜幕深沉。而病房里的病人和护士，早听闻这本小说的精彩，此时正眼巴巴地盯着这本书，盼望着也能一睹为快。

　　然而，难题接踵而至。第三天一早，亲戚就要来取走手抄本，可满病房都是渴望阅读的人们，这一天时间，最多只够一人品读，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不知谁突然提议：“我们把它抄下来，这样大家就都能看了！”此提议一出，立刻得到众人的一致赞同。但全书篇幅浩繁，足有 400 多万字，100 多页，仅靠一人抄写，无疑是天方夜谭。于是，大家决定分工协作，每人负责抄写几页。我们小心翼翼地拆开用订书机装订的小说，将其分成七八部分，各自认领任务，准备大干一场。

　　说干就干！在那个文化匮乏的年代，这本小说就像荒漠中的甘霖，大家满怀热情，干劲十足。病房里没有书桌，病人们就把纸张铺在床上，蹲着身子认真抄写；值夜班的护士们，更是不顾疲惫，挑灯夜战，一直抄到深夜。整个病房都沉浸在紧张而又兴奋的抄写氛围中，所有人只有一个共同目标——赶在第三天早上将书抄完，按时把原小说归还给亲戚。

　　但抄书并非易事，我们还得时刻提防医生、护士长、医院保安以及政工组的人。抄写过程全程秘密进行，每当医生前来查房，我们就迅速将稿件藏起来，等他们离开后，再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继续抄写，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紧张刺激的地下工作。因为作者张扬正是因这本小说被捕入狱，当时社会上正在大力追查《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如履薄冰。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清晨，我们终于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看着眼前整理好的原稿和抄稿，大家虽疲惫不堪，却难掩眼中的兴奋与喜悦。我们仔细地将原稿按照订书钉的痕迹重新装订好，只等亲戚前来取走。抄稿刚一装订完毕，就被一位心急的病友借走，后面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不仅本病房的人争相借阅，其他病房的病人也慕名而来。这本简陋的手抄本，承载着无数人的渴望与期待，在众人手中不断传递，不知辗转了多少人的手。有的护士将其带回家中，结果全家人都抢着阅读，它所带来的精神慰藉，温暖了那个特殊时期无数孤寂的心灵。

　　全书共 30 章，116 页，数十人参与了这场抄写接力。如今，再看这本纸张泛黄、边缘破损、订书钉锈迹斑斑且字迹混杂的手抄本，往昔抄书的场景如电影般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当年，在“四人帮”的桎梏下，文化创作严重受限，戏剧领域仅有八个样板戏，小说更是少之又少，正式出版的似乎只有浩然的《金光大道》 。人们的文化娱乐生活极度匮乏，精神世界干涸荒芜。而张扬，因为这本承载着美好与希望的《第二次握手》，遭受牢狱之灾，家人也受到牵连。所幸，正义总会到来，1979 年，张扬被无罪释放，《第二次握手》也在这年得以正式出版发行，让更多人能够光明正大地阅读这部佳作。

正式出版的《第二次握手》

　　它不仅是一部精彩的小说，更是那个特殊时代的见证，见证了人们对文化的渴望，对自由创作的向往，也见证了真理与希望终将冲破黑暗，绽放光芒。每当抚摸着这本手抄本，我都感慨万千，它不仅是一段难忘的回忆，更是一份珍贵的精神财富，时刻提醒着我们，要珍惜如今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不让那样的文化荒漠再度重现。

注：文中华山医院及小花园，和病房的照片摘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