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氏.外传（系列小说二十五）

红豆

封面为作者石头画

项颖原创作品

山区的夜晚，神秘而又恐怖。霸道的乌云肆意妄为，侵占了大半个天空，天地一片昏暗。倔犟的新月偶尔撕开云雾，放射出一丝光线。星星见缝插针，时隐时现。在星月交替的努力下，给这漆黑的夜晚，注入一丝光亮。

狻猊的大山，鬼魅的山林。 战士们回味着生小米的香甜和老鼠粪的腥臊味快速穿行在大山深处……。

山石树木，斑驳陆离。寂静而又繁杂的山林。 爷爷、天英、小山子、大黑（狗）、小毛驴，急促而杂乱的脚步，踏碎一路枯草。

山峦倒立，跌宕起伏，影影绰绰，光影鬼魅。父亲跌跌撞撞，奔袭在寒夜北风中……

韩六子逃跑后，果然，敌人疯狂地上山搜查，搜山的队伍一茬接一茬。

贺仲一带领七人小分队穿插迂回，已经是多次和讨伐队遭遇了，他们打一仗换一个地方，战士们早已经疲惫不堪。再这样下去，会把大家拖垮，贺仲一和两位地方干部商议决定，再次返回青松岭。青松岭地窝子比较隐秘，暂时还没被敌人发现。锥子山一战，虽然韩六子漏网，但是，韩六子绝对不会知道是贺仲一带领的仅仅七人的武装小分队消灭了大金牙二十多名保安队。返回青松岭，还是比较安全的。贺队长说，让战士们吃上一口热乎饭，休养生息，再与敌人周旋。

贺队长唯一不放心的，还是项春芳一家的命运。他在心中计划着，怎样除掉韩六子这个地痞流氓 ! 韩六子不除，早晚是个祸根!

天黑下来，爷爷带着项天英、小山子、大黑（狗）和小毛驴走进马架子马连图一个远方亲戚家里。这里四面环山，比较闭塞隐秘。全村仅有七八户人家，只有一条崎岖的羊肠小路通往山外。

这家主人是奶奶的远方侄子，有三十七八岁，但是，看上去有五十出头的样子。头发乱糟糟像一把枯草，脸色黝黑发亮。他女人干瘦如柴，焦黄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见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一下子慌了手脚，呲着一口黄牙站在那里，像笑又像哭。他男人说：“是大姑父来了，还不快去烧水做饭 ! ”女人冲爷爷傻笑一下跑了出去。男人用火钩子捅了捅土坯火炉，在地上抓了几块牛粪放进去，一股牛粪烟火气味充满小屋，火苗渐渐旺起来，屋子里立马有了热乎气。

“快烤烤火，我们山里，就是冷。”男人一脸歉疚地说。

虽然开春，三月份了，大山里的确还是冷的很，爷爷们围着火炉烤火。

手烤热乎了，爷爷搓着双手打量四周，发现这家只有两间的土坯房，锅台连着炕。炕上一床露棉花的破被子里探出四个小脑瓜。爷爷皱起眉头，心想：这么贫困，哪里能容得下我们 ？便说：“别麻烦了，我们是路过，在这里歇歇脚马上就走。”

火炉子上坐了一个黑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男人用一条脏兮兮的破抹布擦着几个茶色大碗，忙活着给客人倒了三碗白开水，说：“到家了，哪能不吃饭呢？吃了饭再走！”

这时候女人已经从地窖里挎了一篮子土豆和两颗大白菜进屋。她见爷爷要走，死活不让，拉住爷爷胳膊说：“大姑父，咱们是实在亲戚，不能外道，住下吧！我马上给你们烀土豆吃 ! ”

男人也十分热情地挽留说：“住下住下，姑父大老远奔我来了，是看得起我，怎么也得住几天。”

爷爷想想也无处可去，为了安全，只得在这里暂时躲避几天。

天英还有些大少爷的派头，拧着鼻子嫌乎屋里的骚臭味脚丫味和牛粪味，不断地给爷爷使眼色要走。爷爷瞪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一声，天英再不敢吱声。

吃完土豆，爷爷问：“大侄子，有干草吗？我们在院里搭个草棚住下就可以。”

“有有，嗨嗨，你看看，大姑父别笑话我，大侄这个家……”男人尴尬地看看睡在炕上的四个孩子，一脸抱歉。

男人找来几捆干草，帮助爷爷他们在西边墙根搭了一个小窝棚，说是窝棚其实就是一个窝。地下铺了干草，三个人钻了进去。大黑趴在窝棚门口，小毛驴拴在树下。男人说，这里可安全了，没鬼子，鬼子能来这破地方？也没土匪，土匪来抢啥？除了土豆没玩意 ! 也不过兵，兵进来都走不出去 ! 这地方，一年到头见不到山外来几个人，可肃静了！

可是，第二天夜晚，大黑疯狂地叫了起来。机警的爷爷马上起来，走出窝棚。他侧起耳朵听见有哒哒哒的马蹄声。心想坏了，韩六子果然告了密。马上回窝棚叫起项天英和小山子，让他们赶紧牵着小毛驴带上大黑上山。然后喊起大侄子一家，嘱咐他们千万不能说出家里来人的事。男人和他媳妇从来没经历过这等事，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劲地点头，十分憨厚地说：“大姑父不让说就不说，放心吧，打死也不说 ! ”孩子们醒来，瞪着惊恐的眼睛盯着爷爷。男人吓唬孩子们，不许乱说话，谁敢乱说话，揪掉你们的脑袋 ! 孩子们不知咋回事，吓得咧着嘴要哭，男人扬起大巴掌呵斥，不许出声 ! 孩子们立刻把哭声憋了回去。

这天，天刚微微亮，马连图破天荒第一次来了一队骑兵。骚扰的全村鸡鸣狗吠，全村大人孩子二十几口人像看天兵天将一样，都跑出来看热闹。

来者正是韩全福骑兵讨伐队。韩全福骑兵队原来是喀喇沁中旗王爷府麾下八爷的骑兵卫队。后来投靠日本人，发展壮大到一百七十多人的正规部队。有日本人撑腰，武器装备齐全，死心踏地为日本人效劳。自1943——1944年，他们围剿八路军，追杀游击队，讨伐武工队以及抗日群众，在承平宁一带破坏性非常大。

这次由韩全福手下骑兵队队长孙歪歪亲自带队，带领二十多人的骑兵队 ，将马连图全村二十多口人圈在小河沟里。他手提马鞭，耀武扬威，骂骂咧咧：“他妈的，我来告知你们，谁家敢窝藏八路，搜出来统统掉脑袋 ! 谁家来了生人，马上交出来，不然，这就是下场！” 说话间孙歪歪冲人群啪啪就开了两枪。大家伙一愣间，有个小伙子哇呀一声中枪倒地。人群一阵躁动，有几个人扑上去喊叫。女人孩子们看见鲜红的血从小伙子胸膛流出来吓得哭叫起来。奶奶的大侄子当时就拉了裤子。他媳妇一屁股坐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几个孩子们连声说我们不知道，我们真不知道呀！我爸爸不让说话呀……哇哇……。幸亏全村老少哭喊声一片，不然真露馅了！

山里人哪里见过这阵势 ? 起初还以为来了马戏团或者唱戏的，一个个前呼后拥往前面拥挤。后来见形势不对，都不敢出声。这功夫见有人受伤倒地，孩子哭老婆叫企图想逃跑，可他们哪里逃得掉?

孙歪歪下令：“谁敢跑，就打断谁得腿 ! ”

有几个后生想逃上山，被韩全福骑兵“啪啪”几枪，打的趴在地上不敢动。

全村二十几口人，都蹲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爷爷和二大爷他们趴在山头上，山下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爷爷咬牙叹息说：“可惜我没带鞭子! 不然，冲下山抽断“二鬼子”的马腿！抽断孙歪歪的脖子！”二大爷要冲下山和敌人拼命，被爷爷拉住说你出去白搭一条命，还连累了大侄子一家，看看动静再说。

孙歪歪骑兵队将马连图村翻了个底朝天，闹得鸡飞狗跳，最后抓了两只羊，扬长而去。

等到天黑，爷爷带天英小山子悄悄下山，再次回到奶奶侄子家里，听奶奶侄子说，老张家的哑巴儿子被打死了，其它几个逃跑的人只是受了伤，还好没有生命危险。

爷爷十分内疚，感激万分地说：“大侄子，你的救命之恩我永世难忘。老张家的儿子我记住了，等我缓一缓，有了翻身之日，一定回来报答老张家的恩情 ! ”

男人说：“这帮坏种也不是冲你来的，他们是冲八路来到，与大姑父无关。再说，你们来我家没人知道，大姑父不用挂在心上。”

与潮虫老鼠为伍，父亲在地窖中呆了三天三夜。三天里，他做了深刻而又沉痛的反思：九一八事变后，父亲感受到山河破碎的耻辱，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懵懂少年，在这个闭塞的乡下山村，他也只能做一名忧国忧民的愤青而已。热河沦陷，日本人烧杀抢掠，百姓民不聊生。特别是近几年敌人大搞无人区，搞集家并村，大哥被日本人杀害，让他真正感受到了做亡国奴的悲惨下场。可是，作为炎黄子孙， 热血青年，面对国破家亡，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剖析自己；在破碎山河之际，他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颗石子，山崩离析的一粒沙尘而已。空有一腔热血，难为报国之志。自从接触了从冀东出关的八路军三区队，（三区队在奶奶家吃住过。）和高桥队长有了接触，才让他第一次了解了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抗日队伍。让他知道了有多少抗日将士在前线流血牺牲。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谁知，后来参军未果，一路逃亡，身陷牢狱。他心身受挫，一度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三天前在青松岭地窝子里与贺大哥一席畅谈， 让他领悟到 ，打鬼子不仅仅是真刀真枪地和鬼子战斗。做好抗日宣传工作，教育好下一代的爱国情怀更加重要。日本人不是对中国学生大搞奴化教育吗？自己作为一个有识青年，作为一个教师，就应该让学生们知道，什么叫亡国奴，什么叫耻辱。培养学生爱国之心，走教育救国之路，更适合自己。父亲明确了方向，决定返回平泉小学。

母亲来送饭，告诉他我爷爷带八路军去找粮食至今未归。二哥天英被大金牙抓走也没消息。

父亲心急如焚，在地窖里再也呆不住了。他揣好手枪，决定要去寻找我爷爷和我二大爷。

母亲拉住他说：“这几天讨伐队搜查的紧，听朱八说满山遍野都是黄皮子（日伪军）。你不要命了？ 再说，你还带着伤呢！”

父亲甩开母亲，第一次和她发脾气说：“咱爹和二哥真要是有个好歹，这一家人怎么活? ”

母亲说：“你先别急，我出去探探情况。”

不一会儿母亲回来悄声说：“你出去吧。小山子回来了。”

小山子见到我父亲喊了一声：“项老师……” 便哇哇大哭起来。

父亲心跳加速，预感不详，急忙问：“快说，出了什么事?”小山子抹着眼泪说：“老师，爷爷叫我回来报个平安!” 父亲松了口气，在小山子头上拍了一巴掌：“没事你哭啥？”他替小山子擦眼泪，见他眼窝深陷，面色灰白，一脸憔悴，心疼地说：“小山子，是不是遭了好多罪? ”小山子将自己一路费尽周折给贺仲一送信，成功除掉大金牙，韩六子逃跑，爷爷带领他们逃亡马连图，韩全福马队血洗马连图等经过一一讲述给父亲听。最后他说：“爷爷叫我回来报个平安。他还说，你要参加革命，就革吧，日本走狗太残忍 ! 老百姓太苦了！”说完，小山子想起孙歪歪开枪打死哑巴的场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爷爷说马连图不能再呆了，带着我们上山，找了个山洞住下。爷爷让我回来送个信，看看家里的情况，顺便弄点粮食进山。”小山子挤眼一笑又说：“我把小毛驴也骑回来了 ! ”

“大黑呢？”父亲问。

“大黑留下当警卫，聪明的大黑，每天在外面放哨，一发现情况，就回来报信。”

奶奶早已经准备好了粮食，驮在小毛驴背上。又给拿上皮衣棉袄，嘱咐小山子：“西山里太冷，爷爷年纪大了，一定要照顾好爷爷。”

送走小山子，父亲回屋，让母亲找出几件换洗衣服，找出在三座店当教师穿的羊羔皮袄穿在身上。提上他当教师时的手提皮箱。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母亲说：“蓉儿，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改嫁吧。千万别想不开，别封建。” 母亲感到不妙，慌忙问：“你去哪儿? ”父亲转过身，看着母亲。母亲一脸地迷茫，满眼的泪水，低声嘤嘤哭说：“你，你，你还伤着呢！你不要命，你不要这个家了？不顾我，还有咱爹咱娘呢！”父亲忍不住抱住母亲，在她耳边说：“你不懂，以后你会明白的。记住了，告诉咱爹咱娘，我做的事，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良心。” 说完，父亲松开母亲，大踏步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