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汉斌植物系列散文：当归

刘汉斌

旷野里，风吹一下，当归动一下，风不吹，它们静立不动。风急匆匆地过去了，它依然站在原地。一株株没有花朵的当归是孤寂的，且不说蜂蝶不屑光顾，就连风也带着重重的戾气，风也许只是想揪着它们，让它们不要再挨挨挤挤，分开散匀，尽量把空下来的土地填满，当归显然是对风的搅扰感到烦透了，它确信，成长的事，风不懂。

我种植当归，只把它们视为药，把所有的期望都押在它的根上。当归在一年中开枝散叶似乎都是徒劳的，我从来不屑关注和欣赏它们的叶片和茎秆。甚至像防贼一样防止它们抽薹、开花。如果让当归开了花，就等同于把种植者的人丢下了。种植者只关心当归深埋在地下的根。当归不能抽薹，不能开花，结果更是绝不可能的事。只许根深叶茂，不许开花结果，这是植物生长范畴的悲剧。用技术手段剥夺了一株当归开花结果的权利，是残忍的。是的，当归开花结果，对根不好。基于此，撒播在土地上的当归种子，拒绝野蛮生长，生怕自由生长的当归不能生出令人满意的根须来。

我先于种植当归，在山野里见过当归开花，盛开的当归花一袭白色，它比不了春天的桃花，不够绚烂，比不了夏日的凌霄花，它不繁盛，也比不了任何一朵菊花，它不够显眼，更比不了冬日的雪花，它耐不住极寒。我却偏偏记住了它，深以为没有哪一种植物的花儿像当归那样开得这般素雅和入心。盛花期的当归，分明是一匹绿底白花的老花布，五娘用这样的花布给方芸做过一件花汗衫，我把开花的当归当成了童蒙时期的方芸。

秋天，当归薄薄的叶片失色，泛黄，老气横秋。它的脉络暴突，叶面上的虫迹、病斑，像密密麻麻地写满着世人名字花名册。叶肉在秋风里失水，风干，似弱小者向世人伸出的一只枯瘦的、无助的手。一转眼，被秋风揪下的叶片，又被贼风旋起，混入秋日的落叶不见了。它们哪是当归的败枯的叶子呀，分明是遁隐在我心中的不易被人察觉的一丝苦涩。

根系是它立世的格局，当归根系的美，足以让种植者神魂颠倒。当归的根之美，绝非仅仅是绑束、修剪、码放后的视觉之美，它的美在内里，是与生俱来的独特的药性，被当归治愈过的人，总能从当归药性中找出让人心悦诚服的美来。

草木丰茂的秋日，长老了的当归驴都看不上吃，更别说干枯的枝叶了，到冬天风一吹，到处都是在风里奔跑的草团子和烂叶子，所有的草木就有了一幅不分彼此的面容，不如捡拾回去堆垛下，煮饭、填炕或者熬煮苦茶。

为了得到一根根干净的当归，我不厌其烦地在秋日冰冷的泥水中挼搓着那些白嫩的根须，洗着洗着，便把自己也洗失笑了。我一天忙着连自己的脸都顾不上洗，却没日没夜地忙着把当归根上的泥土洗净。

当归的小根，像一个个赤身裸体的木人儿一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早已风干。僵硬的模样就固执地坚守着它们原本的样子，仔细端详，在日子里风干的当归小根，分明是一个个熟人的面孔，布满皱纹，纹路里落满尘土和心思。

埋头挖当归一直到日暮，猛一抬头，看见夕阳跌进云口里了，在不断地挣扎，挣扎令它周身发红，将云也染成了红色，红色的云是天空里开出的一片红彤彤的花，手执一把金黄的当归根，猛然觉得，这是一年到头没见开花的当归，把花儿开到天上去了。是的，我常常将在地上遇到的憾事，想方设法把它们放逐于天象，内心会获得些许安慰。

盛放过当归的布袋，备受药材的浸润，因而周身散发着比当归本身更为浓郁的药香。药香带着时光的记忆，令人心生愉悦，让人心里踏实，历经岁月的一袋当归不知是经谁之手置于粮房而终是没有用上。它的周身积满了时光，却再也无法从时间上去辨认它的出处，药香依然，色泽依旧，而经历多年，我却再也不愿回想起备下它们的初衷。

有一年秋天，我在地里挖当归，油路上下来一辆车，司机把头伸出窗外，估计是没看明白我在地里挖啥，把车停在地头上。三言两语我们就熟络了起来，在地头上天南海北地聊，他递给我的纸烟把我的嘴都抽麻了，他不住地夸我的当归长得好，我就顺手装了一袋子送给他。妻子有些不舍，我说，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就是种当归的么，多一袋少一袋的事，说不上他正需要一袋当归。

当归，当归即归，人归家，鸟归巢，气血归本位，各归各处，各司其职。种植当归多年，看惯了它们只展枝不开花，只散叶不结果的简短一生，觉得这世界即时变得井然有序，生命体不再庞杂。简单也好，从一株当归开始，接受简单直白的叙事，将花哨的词语烂于心里，试着从当归肥美的根上，浅尝一下当归的温补和甘甜，足矣。

本文原载《朔方》202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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