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词（四十）：《临江仙》篇下

老潘（潘景卫）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临江仙》杨慎 这一首《临江仙》名气极大，在当今中国，几可说是家喻户晓。除了因为词本身写的就非常好，更重要的是随着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热播，作为主题曲传唱大江南北，导致中国人谁都能唱上几句，以至于主唱杨洪基老师也凭此一曲，奠定了自己在当今歌坛的地位。但若要问该词作者是谁，估计很多人会回答是罗贯中所作，毕竟这是名著《三国演义》的开场词。错！这首词的作者是杨慎，明代三大才子之首，惊才绝艳的杨慎！ 一天，谪戍云南永昌卫的杨慎经过四川泸州，站在码头上，望着滔滔江水，他不禁心生感慨。这奔流不息的江水，见证了多少时事变迁。任王朝变换，英雄凋零，但不变的是眼前青山，天边夕阳。这眼前奔腾而去的不是滚滚长江水，而是无情的历史，这一刻，杨慎仿佛听到了历史深沉地叹息。 青山不老，看尽炎凉世态；传洒笑语，释去心头重负。杨慎挥笔写下了这首被誉为明词第一的《临江仙》。 其实这首词最初是杨慎所著《廿一史弹词》卷三“说秦汉”的开场词。说起《廿一史弹词》，是杨慎被贬谪云南时所作。它取材正史，将明之前的二十一个朝代用词的形式作概括总结，再用浅显易懂的文言写成，被誉为“后世弹词之祖”。 罗贯中所写的《三国演义》原没有这首词，清初时毛宗岗父子修书，将这首《临江仙》置于《三国演义》的开篇。既成全了罗贯中，又成全了杨慎，还成全了杨洪基老师。 无独有偶，杨慎《廿一史弹词》卷四“说三分两晋”的开场词《西江月·道德三皇五帝》被冯梦龙借用，作为《东周列国志》的开篇词，导致很多人都把这首《西江月》的作者认作是冯梦龙。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斗春秋，秦汉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西江月》杨慎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年），杨慎出生在四川新都，他的祖籍庐陵（江西吉安）。说起这个吉安，那可是著名的才子之乡，牛人遍地。在古代科举中共出了二十四位状元，二千九百三十六位进士，在全国排名第三，仅次于苏州和福州，甚至有一年科举，小小吉安竟包揽了状元，榜眼和探花，这让其他地方情何以堪。 杨慎的父亲杨廷和，当年也是大名鼎鼎的神童，如今任职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内阁第二号人物，站在大明官僚金字塔的顶峰，可以说杨慎是含着金汤匙出生。 老神童生了个小神童。杨慎自幼聪慧过人，很小就在母亲的指导下习诗学文，展露出非凡的天赋。十二岁那年，杨慎模仿古人作《吊古战场文》，文中有：“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数语，他的叔父兵部侍郎杨廷仪看后击节称赞，他的祖父杨春也赞赏不已。杨春又让杨慎拟作贾谊的《过秦论》，杨慎第二天就呈上一篇，议论秦得天下而迅速灭亡的教训，其观点与贾谊颇为相合。杨春看后大喜，称赞杨慎为“杨家之贾谊。” 杨慎十四岁时，创作《黄叶》诗，轰动京城。茶陵诗派首领，内阁首辅李东阳读后大赞，收杨慎为门生，可惜的是这首诗已散佚，我们无缘得见神童的佳作。 正德二年（1507年），杨慎与弟弟杨惇回四川老家参加乡试。四川提学刘丙批阅杨慎的试卷，称赞其为罕见的奇才。刘丙感叹不已：“我没有欧阳修那样的水平，但却得到了苏轼一样的学生。”那一年，杨慎乡试第一，是为解元。 第二年，杨慎参加会试，本已被两位主考列为卷首，但谁知命运弄人，考卷居然被烛火烧坏，杨慎意外落榜，也就此错失了“三元及第”的殊荣。 意外落榜的杨慎卷土重来，正德六年（1511年），二十四岁的他殿试第一，高中状元。而杨慎也成为明朝历史上唯一的四川籍状元。 年轻的杨慎就此踏上政坛，他被任命为翰林院修撰，参与编修《武宗实录》，成为正德皇帝的近臣，前程远大。 宋玉墙头杏子花，香也堪夸，艳也堪夸。东风鸟外一枝斜，问是谁家，江上人家。 肯信流年鬓有华，诗咏红霞，酒泛流霞。低声昵语似雏鸦，人在天涯，忘却天涯。《一剪梅·戏简西峃宿杏花楼》杨慎 　　初入政坛的杨慎很快就发现，当今的朝政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正德皇帝朱厚照是一个不安分的主，他非常聪明，对眼前所有的事物都感兴趣，唯独对管理国家兴趣缺缺。朱厚照当上皇帝后，最喜欢到处闲逛，寻花问柳，朝政早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幸好内阁理政执行的比较好，国家才没有发生动乱。 杨慎起初只是上疏劝谏朱厚照，但毫无作用。正德十二年（1517年），忍无可忍的杨慎呈上《丁丑封事》，指责朱厚照“轻举妄动，非事而游”，言辞激烈，力劝正德皇帝停止荒唐行为，重拾朝政。但生性顽劣的明武宗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激愤之下，杨慎称病离职，回到家乡新都闲居。 三岔驿，十字路，北去南来几朝暮。朝见扬扬拥盖来，暮看寂寂回车去。今古消沉名利中，短亭流水长亭树。 《三岔驿》杨慎 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武宗朱厚照驾崩，世宗朱厚熜即位，是为嘉靖皇帝，复杨慎为翰林院修撰兼经筵讲官。杨慎复官后，以为展示自己才能的时候到了，于是兢兢业业，每天为嘉靖帝讲释经义。恰好此时有俩个权臣用钱财免罪，杨慎在讲课时就趁机教育皇帝不应该这样做，惹得世宗皇帝很不高兴，常常借故逃课。耿直的杨慎既失欢于皇帝，又结怨于权奸，才能在朝廷无法施展。 起初正德皇帝驾崩时，由于没有子嗣，于是由杨廷和主持的内阁作主，立其堂弟朱厚熜接位。这属于兄终弟即，按规矩朱厚熜应该认孝宗皇帝朱祐樘为父亲，四时奉祭。但朱厚熜初登大宝，孝心涌动，想着在孝宗与武宗之间加一个睿宗，让自己早已死去的父亲兴献王朱祐杬也过把皇帝瘾，享受自己的祭祀。这在极其重视皇室传承的明朝绝对是件颠覆三观的大事。 张璁，桂萼等皇帝心腹体会到嘉靖的心思，上表请求谥立睿宗。杨廷和为首的内阁带领群臣坚决反对，双方各执己见，相持不下。嘉靖三年（1524年）三月，杨廷和愤然辞官，六月，杨慎会同三十六名官员上《乞赐罢归疏》，不愿与张、桂等无耻小人同朝共列，但嘉靖帝不予受理。到了七月十五日，双方在朝议上又发生激烈争论，杨慎激愤地说：“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并约集二百二十九名官员到左顺门前侯旨，等待嘉靖废除前议，从早到晚坚不退去。 世宗皇帝早已被这件事搞的身心俱疲，闻之大怒，命令将官职最高的八位请愿官员下诏狱。杨慎等人没被吓倒，杨慎和王元在金水桥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数落朝廷不讲道理，非法逮捕朝臣。嘉靖帝都被气疯了，彻底失控，于是下令将杨慎等一百三十四名官员下入诏狱。 杨慎当天被捕，十七日被廷杖一次，差点打死。隔了十日，估摸着身体恢复了些，再廷杖一次，又差点死去，最后判了个充军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县），就是那个出产围棋云子的地方。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大礼议”事件。最终明世宗朱厚熜在把所有反对者都赶走后，终于完成了心愿，让自己死去的父亲当上了皇帝。 　　杨慎在中状元前，曾经娶过一个妻子王氏，可惜王氏在正德十二年杨慎回新都老家时病故。仕途不得志，年轻的妻子又弃他而去，杨慎只能在诗词文章中寻找慰籍。这一天他读到一篇散曲： 东风芳草竟芊绵，何处是王孙故园？梦断魂萦人又远，对花枝空忆当年。愁眉不展，望断青楼红苑。合离恨满，这情衷怎生消遣？ 《玉堂春》黄峨 杨慎读后击节赞叹，这文采也太好了。原来这首散曲是工部尚书黄珂的女儿，因随父亲离京还乡，思念京城旧事所作。黄杨两家是四川老乡，又是世交，平常多有往来，杨慎一打听，这黄小姐年已二十，尚未婚配，杨慎当即心动了。 杨慎禀明父亲后，即派人赴遂宁提亲。首辅家族，状元之才，又是世交，黄珂自然乐见其成。不久，杨慎即与黄峨喜结连理。 这黄峨可是一等一的大才女，与卓文君，花蕊夫人、薛涛并称为川中四大才女，有“曲中李易安”之誉。再加性格温柔，容貌出众，与杨慎婚后是举案齐眉，恩爱非常。当时两人住在状元府石榴阁里，正值盛夏，满院石榴花怒放似红霞一般，黄峨提笔写下一首情意满满的《庭榴》送与杨慎。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 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 翻嫌桃李开何早，犹秉灵根放故迟。 朵朵如霞明照眼，晚凉相对更相宜。 《庭榴》黄峨 杨慎看到妻子写的诗，感动莫名，随即回了一首： 银汉无声下玉霜，素娥青女斗新妆。 折来金粟枝枝艳，插上乌云朵朵香。 《桂林一枝》杨慎 如果能一直这样，那就像是童话故事常说的，王子和女孩从此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可惜这样恩爱的时光两人只过了五年。嘉靖三年，杨慎因“大礼议”事件触怒世宗皇帝，被贬远戍云南永昌卫，杨慎夫妻就此开始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作为一名深爱丈夫的妻子，黄峨是坚决要陪着杨慎到云南的，她陪着流放的丈夫一路跋涉，行到江陵驿，杨慎不忍心妻子随他一路受苦，力劝黄峨返回新都。 楚塞巴山横渡口，行人莫上江楼。征骖去棹两悠悠。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 却羡多情沙上鸟，双飞双宿河洲。今宵明月为谁留？团团清影好，偏照别离愁。 《临江仙·戍云南江陵别内》杨慎 而黄峨眼看着丈夫独自乘船离去，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也是悲从中来： 空庭月影斜，东方亮也。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阳关三叠，相思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驾鸢被冷雕鞍热。离情别绪，忍不住泪珠儿，扑簌簌流淌。 《罗江怨·闺情》其一黄峨 后来黄峨还是来到永昌，陪伴杨慎过了两年，两人同甘共苦，不离不弃，一起扛起命运带来的艰难。 　　杨慎来到永昌卫后，并没有消极度日，而是积极参与当地军政。寻甸安铨、武定凤朝文起兵叛乱，杨慎得知情况后，亲率家兵一百多人助官军平叛，颇受当地军政大员好评。 而杨慎平时除了撰写《廿一史弹词》外，还特别喜欢旅游，他在云南三十多年，经常往来于博南兰津，苍洱金碧等地，足迹扁于云南，四川，留下大量的诗篇。 老夫今夜宿泸山，将破天门夜未关。 谁把太空敲粉碎，满天星斗落人间。 《夜宿泸山》杨慎 忽见庭花折刺桐，故园珍树已然红。 年年六月星回节，长在天涯客路中。 《星回节》杨慎 杨慎远戍云南，京城有一个人却时常惦记于他，这个人就是嘉靖皇帝。嘉靖皇帝一辈子怠政，却唯独对杨廷和和杨慎父子二人切齿痛恨，且念念不忘。嘉靖常问身边近臣杨慎的近况，近臣回答：老病。嘉靖听后就很开心。杨慎听到此事后，对仕途彻底绝望了，于是更加放浪形骸，纵酒自娱。 世宗朝总共有六次大赦，但没有人敢为杨慎办理，而明律规定满六十岁可以赎身，也无人敢让杨慎回家乡。 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黔国公沐朝弼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出面帮助年已六十六岁的杨慎，举家迁往四川，寄寓江阳（泸州），还是没敢回新都老家，就这样偷偷摸摸的住了五年，又被人揭发，于嘉靖三十七年重被人押回永昌。杨慎自嘲道： 七十余生已白头，明明律例许归休。 归休已作巴江叟，重到翻为滇海囚。 迁谪本非明主意，网罗巧中细人谋。 故园先陇痴儿女，泉下伤心也泪流。 《六月十四日病中感怀》杨慎 第二年，杨慎在昆明逝世，年七十二岁。 值得一提的是，即使杨慎死去，嘉靖皇帝也没放过他。他派人去查杨慎入殓时穿的衣服，直到听说穿的是戍卒的粗衣，这才满意。 春寒峭，春梦多，梦儿中和他两个。醒来时，空床冷被窝，不见你，空留下我。 《落梅风》黄峨 十年后，七十一岁的黄峨去世，死则同穴，夫妻俩一辈子聚少离多，现在再没人能将他两人分开！ 作者按：本文图片、素材均来源于网络，经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