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渍山河 梦枕乡关

秦淮云梦

　　阡陌风来处，驿马踏碎半卷光阴。行囊里的杏花村酒坛，尚带着老宅门环上的青苔气息，随步履颠簸时，总在布帛间撞出细碎的乡音——那是母亲封坛时默念的絮语，是檐角铜铃与麦浪的私语，在漂泊者骨血里酿成了行走的注脚。

　　春山如醅，夏水似酿。行至松涛翻涌处，卸下行囊席地而坐，指尖抚过酒坛上凹凸的刻纹，竟比石上苔藓更熟稔。曾在黄鹤楼顶邀过云月，于赤壁矶头酹过江风，此刻却独独拧开这半壶乡酿，看琥珀色酒液漫过粗陶碗沿，恍若看见故乡河渠里倒映的杏花影。轻啜时山岚入喉，舌尖却漫出老屋灶间的麦香，原来千里外的奇峰异石，皆成了这杯酒的下酒菜——黄山松涛是父亲挥汗的剪影，漓江碧波是母亲浣衣的褶皱，连太行绝壁上的千年石刻，都似酒坛封口时大舅按上的红泥指印。

　　暮色垂落驿馆时，青灯将人影揉碎在纸窗。解下腰间酒壶，瓷釉上的杏花纹路已被掌心焐得温热，倒酒声惊起梁间宿鸟，却惊不起壶中沉淀的乡关。浅尝一口，便醉在那年春耕的晨雾里：阿姐挎着竹篮走过田埂，露水打湿的布鞋在泥路上印出朵朵酒花；再抿半盏，又跌入深秋晒谷场的暖阳，祖父用木耙翻晒新麦，金黄的麦芒在酒坛沿织成永不褪色的霜。醉眼望窗外，驿道上的马铃声竟幻作故乡唤归的乳名，惊觉酒未入肠，泪已先浸了枕边的旧帕。

　　也曾在长江夜渡时，举酒与明月对饮。船头劈开的浪花里，浮动着酒坛上未褪的封蜡，像极了老宅门楣上剥落的春联。“一篙点碎魂牵月”，当船桨搅碎水中银盘，酒液却在杯底凝成故乡的井台——那年负笈远行，正是井边老槐飘絮时节，母亲将新酿的杏花酒装入青布包，叮咛“累了便喝，酒里有咱家的土”。此刻指尖摩挲着酒坛上的泥土痕迹，忽觉万里江河皆在这方寸之间：三峡的猿啼是酒曲发酵的低吟，洞庭的烟波是酒气蒸腾的雾霭，连天山的雪水，都在入喉时融成了故乡檐角的冰棱。

　　最是秋风萧瑟处，雁阵掠过酒旗斜。当行囊渐薄，酒坛渐浅，游子终于在某个霜晨解开最后半壶乡酿。酒液漫过唇齿的刹那，所有漂泊的疼痛都化作了老宅门轴的吱呀声——父亲正推开东厢房的窗，让晒了半秋的棉被接住第一缕阳光；母亲在厨房揭开蒸笼，白雾漫过她鬓角的霜，恍惚与酒坛口腾起的热气重叠。此时方知，这一路喝过的白泉清露、山酿村醪，都不及这半壶带着故乡泥腥的杏花酒，能在舌尖勾连起整个童年的晨昏。

　　暮色里收坛，忽有扁舟掠过江心。船尾立着的人影，腰间悬着的酒壶在余晖中泛着微光，像极了当年自己离开时的模样。而手中的空坛尚有余温，坛底残留的酒渍在木桌上洇成地图，每一道纹路都指向记忆深处的杏花村——那里有永不褪色的暮色，有以老宅为枕的安稳，有母亲新温的酒，正候在归来的路口，等游子把万里风尘，都酿成归乡的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