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胆琴心谭嗣同

海神

■海神

谭嗣同少年习武，好剑术。剑柄缠着母亲缝制的红绸，剑身刻着“开物成务”的铭文，从小就有“仗剑走天涯”的志向。除了剑，谭嗣同对琴也情有独钟，亦文亦武，剑胆琴心。

(一)

1881年春夜，电闪雷鸣中，一道耀眼的白光掠过，浏阳城中湖广总督谭继洵宅中的一株梧桐应声辟成两半。

辟倒的大树倒伏在院子里，被雷电烧过的残木，在16岁的谭嗣同手中变成了两把琴。一把铭刻“崩霆”二字，取“雷霆崩裂”之意，琴身上刻着：“雷经其始，我竟其工，是皆有益于琴，而无益于桐。”另一把琴收藏备用。

1889年，谭嗣同24岁，赴京应试途中，见山河破碎、民生凋敝，决心以“残存之雷”唤醒世人，遂将另一把珍藏的琴命名为“残雷”，并附诗：“破天一声挥大斧，干断柯折皮骨腐。纵作良材遇已苦，遇已苦，呜咽哀鸣莽终古！”他将“残雷”琴与佩剑并置案头，曾在书信中写道：“弱冠以来，琴剑萧然。今以‘残雷’伴青锋，非为风雅，欲以琴鸣不平，以剑斩荆棘耳。”琴名中的“残”字，表明自己愿作“残雷”震醒世人的决绝。

三十岁那年，他背着剑囊琴匣走遍大江南北。在黄河上迎风佇立，在秦岭古道上与贩夫走卒抵足而眠。琴声剑影里，他触摸到山河破碎的体温，听见苍生饥寒的呜咽。在古琴第七弦突然崩断的那个雨夜，他蘸着雨水在客栈墙壁写下："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泛舟洞庭湖，忽遇暴雨，众人慌乱避雨，唯他稳坐船头抚琴，高吟“海内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二)

1898年的春风穿过“莽苍苍斋”书房的纸窗，卷起书页间夹着的古琴谱，惊落案头宝剑的一缕寒光。书房深处，指节抚过冰弦时，他会想起浏阳河畔的渔火，想起父亲讲《楚辞》时颤抖的白须。琴声漫过雕花窗棂，与檐角铁马叮咚和鸣，在《广陵散》的激越里藏着《幽兰操》的孤芳。

在1898年的夏夜，谭嗣同与康有为对坐，青瓷碗里的茶凉了又沸。他握剑的手正在誊写《明定国是诏》，笔锋力透纸背处，依稀可见当年月下舞剑的凌厉。古琴静默地横在案头，五弦商调化作奏折里"变科举、兴学校"的方正小楷。

北京宣武门外，老槐树在深秋里抖落一地碎金。推开浏阳会馆的斑驳木门，案头《仁学》墨迹未干，砚台里凝结的朱砂如同凝固的鲜血。

戊戌年的第一场雪落得格外早。浏阳河畔，谭家的祖宅突然传出古琴声，那曲《广陵散》响彻三昼夜。河面薄冰下，隐约有剑气游走如龙。

(三)

监牢的月光是最后的知音。谭嗣同就着铁窗漏下的清辉，在囚衣上写下"我自横刀向天笑"。狱卒送来的断头饭旁，他轻轻放下母亲缝制的剑穗，焦尾琴的第七根弦不知何时已经续上。血书写到"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时，墨迹与镣铐磨破的血痕渐渐交融。他在狱中墙壁上写下：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菜市口的囚车碾过青石板路时，他想起三个月前的那个清晨。光绪帝握着《仁学》的手在颤抖，养心殿的晨光透过琉璃窗，在"冲决网罗"四字上投下血色的影。此刻枷锁压着脖颈，他却闻到刑场边的酒肆飘来琴曲，正是年少时最爱的《潇湘水云》。

监斩官扔下令箭的刹那，谭嗣同突然朗声大笑。这笑声震落了刽子手刀尖的露珠，惊飞了刑场老槐上的昏鸦。剑胆琴心在此刻交融——当年斩断礼教枷锁的剑芒，化作唤醒九州的春雷；昔日寄托幽怀的琴音，变作刺破黑暗的晨钟。京城菜市口的雪地上，六道血痕开出红梅，花瓣上的冰晶折射着七彩光芒。

(四)

在浏阳小城里，在街角红绿灯处的大树上，有谭嗣同故居的标牌。曾经的“大夫弟”仅剩下一个天井和四间厢房。在谭嗣同卧室陈列着“崩霆”和“残雷”两把琴的复制件。浸润着主人温暖的真品，一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一件藏于湖南省博物馆。其父谭继洵以湘军出身，官至湖广总督，但在戊戌变法失败后，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选择了沉默，他的四个儿子中有一个夭折，两个英年早逝，他投身湘军挽大清之倾覆，却最终亲生骨肉不保，十七年前的那个雷霆击中了他最痛切的心。

谭嗣同之死，作为维新领袖的康有为写下多副挽联，其中一联尤为经典：

“复生不复生矣；有为安有为哉。”谭嗣同字“复生”，康有为字“有为”，此联将二人名字嵌入，是切肤之痛。

唐才常是谭嗣同挚友，二人并称“浏阳二杰”。他在谭嗣同就义后撰联：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羸将去楚孤臣，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廿余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一年后唐才常举旗起义，在武昌被杀，兄弟二人同为“国之不昌”而赴死。

时间流淌过的春日，浏阳会馆的老槐发了新枝，树影婆娑中，似有琴剑和鸣。月光漫过《仁学》残卷，某个泛黄的琴谱上，血书"有心杀贼"四字正在悄悄发芽。二十三年后，青年毛泽东在《湘江评论》写下：“谭烈士虽死，其精神犹生。”

谭嗣同墓位于浏阳市城南约8公里处牛石乡小水村石山下（现改为嗣同村），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墓前碑面上书“清故中宪大夫谭公复生府君之墓”，碑的两侧，立有华表一对，碑文系谭嗣同的同乡宋渐元原刻于青石的一副楹联：亘古不灭，片石苍茫立天地；一峦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涛。此楹联已移刻于华表。墓前两旁分立石虎、石马等石像生，墓地隐于苍山翠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