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浓郁 · 如此斑斓

小建

<p class="ql-block">前不久,去世博会博物馆参观了《如此漫长·如此浓郁——黄永玉新作展》。</p> <p class="ql-block">黄永玉,著名画家。但他曾说:“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我不懂绘画,看他的画就是看热闹,看他在画中的“话”却很认真,而且感触更多。</p><p class="ql-block">进馆的第一幅画,题为《从闽南出发》。初看,中间灰扑扑一团,四周密密麻麻全是字;细看,那灰扑扑的是一个书包,密密麻麻的字写了好几个故事。</p> <p class="ql-block">“在常德出生然后回凤凰过了十二年,便随家父跟家乡部队出发进驻安徽宁国。三月间随叔叔走游杭州、上海,搭荷兰船到叔叔教书地方厦门集美学校。七月份抗战发生,家父随文职人员解散回乡,我乡子弟兵一六师为保卫嘉善地区全部牺牲於彼处,至今留有陵园供人凭吊。我在闽南长大,好几年生活在避难的安溪县,离开学校后,一直在闽南四处流荡,每一个黄昏都有善心的老人家招待进屋宿食,我们彼此都未见过,难道不相信我会席卷而空?那么信任陌生,而且是全家都哄动起来,留下你住那么一天、两天,或者根本就不问你哪天启步离开,甚至彼此成为少见的终身朋友。苦难挂怀不止。”</p><p class="ql-block">“我回忆每一件事、每一张窗口、每一张嘴巴发出的笑声⋯⋯他和她们都先我而去了,记得在给他和她们写生上的题字曾经写过:子孙们!别扔下它,你的祖宗和我当年都很年青,都很潇洒漂亮,和你一样。 </p><p class="ql-block">二〇二三年五月二十二日”</p><p class="ql-block">“风雨摧园蔬,根出茎半死。昂首犹作花,誓结丰收子。——王世襄</p><p class="ql-block">这首诗是当年跟朱家溍在干校做的,很像对我的鼓励,我一直敬重它。</p><p class="ql-block">两位老兄离文坛而去,我交游浅薄,不知这类老头还剩下几多?</p><p class="ql-block">这张纸头还剩空白不少,所以补了一些零碎。</p><p class="ql-block">黄永玉 廿三日补”</p><p class="ql-block">“这背包是我发财以后第一项纪录,那是在莆田涵江,海大丰请我画的一张财神爷。特别在街上买了牛皮、麻线,自己一针一针缝出来的。”</p><p class="ql-block">这幅画作完成于2023年5月23日,距他2023年6月13日去世仅21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行囊》,97岁时回忆22岁时的往事。</p> <p class="ql-block">“在上海,一个老人家开我的玩笑说:看这小瘪三,讨饭还背满口袋书,还有十几斤重的磨刀石。这话虚愰了七十五年,老人家早已离开人世。其实我那大口袋里岂止书和磨刀石?还有刻过和没刻过的木刻版、木刻刀、笔墨纸砚跟颜料盒。现在想来好笑,那时候谁个敢笑?具备这副家当的青年并不多,有的人连木刻刀怕还没看见过。唉!那时候一个孩子在外,自己要养大自己、教育自己,真不容易。到得老来,一身里里外外都是伤,本老头已算是个非常走运的人了——嗯哼!</p><p class="ql-block">二〇二一年五月 黄永玉九十七岁於北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黄永玉画过很多生肖月历,其中鼠年月历的前言是这样写的:“老鼠是我的本命年,又逢庚子这个大日子,高高兴兴地画了这册老鼠月历。其实自己觉得年老力衰、头脑迟钝,怕做不了这项有趣的事情,有几位耐心慈祥而又缠绵的朋友在旁边擂鼓助威:你不老,你还可以活到一百岁!(我的天!我这辈子还剩三四年)在诸位热心朋友鼓励之下,穷五昼夜,把这册子画完了。</p><p class="ql-block">我属鼠,小时候算命先生给我算卦,一辈子饿不死,也难成大器,抱守祖宗牌位过擂钵日子罢!甚么是擂钵子,没有人懂,我至今也不懂。</p><p class="ql-block">屈指一数,绕十二生肖八个圈圈了,老鼠有老鼠的本分,可以了。多谢苍天。</p><p class="ql-block">过去庚子年都是洋人欺侮中国的纪念日子,现在,哪个龟孙子可来试试!</p><p class="ql-block">黄永玉 二〇二〇年前夜 九十五晋九十六岁”</p> <p class="ql-block">虎年月历中,有几幅挺有意思。</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黄永玉画摔跤,是第一次看到。为什么会画摔跤?黄老有一段长长的说明:</p><p class="ql-block">高尔基有一本小说《人间》,抗战时期楼适夷先生翻译的,两位街坊妇女说话:“我最欢喜看人打相打。”楼先生是浙江人,方言口语化的文采,至今令我难忘。</p><p class="ql-block">我这个人从小也喜欢在街上看人“打相打”,不单看,有时候甚至还投身参与。</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喜欢归喜欢,而我贴心尊重的却是中国摔跤。它历史悠久,功劳卓著,枪炮发明之前,巩固国防、步马的腰腿手脚,实际训练都得靠它。</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可以告诉你,我痴迷摔跤到甚么程度。</p><p class="ql-block">五十年代初,我一有空,不上隆福寺,便上天桥……那时候我的工作室有七八个东欧、中东留学生跟学木刻,我带他们去过一次宝三跤场,向他们轻轻告诉坐在上手的老人名叫宝三,是个如何如何了得的人物。他们都用希冀和尊敬的眼神向老人家致敬,有人还画了速写。</p><p class="ql-block">摔跤开始,一场三跤,每场收费人民币三分。我请的客,一共看了五块四角多钱,比吃一顿饭还厉害。留学生们那么狂热喜欢,甚至还开这样的玩笑:早知中国有那么精彩的摔跤,就不选修木刻了。他们欣赏一边摔跤一边说笑话的民间快乐方式。</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引起我画摔跤图主要原因还是摔跤本身。</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蝴蝶梦》,在抄录了“庄周梦蝶”后,黄老写道:</p><p class="ql-block">仅仅是做了个没甚么大不了的梦,认为自己变做蝴蝶了。人做梦,变甚么不可以?世上有的是特别的东西让你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变一样,一辈子怕你也变不完。看你庄先生这种变法,也并不觉得有趣。双方互变前后没有任何情感交流,木然於梦前梦后,迹近无聊,并且当作哲理宣示於人,根本弄不出个所以然。一位医生朋友告诉我,梦是醒前一两分钟的带终景的思维,古人有云“夜长梦多”,心神不安的人自然出现断断续续的碎梦。梦虽由人自做,却不受人控制,梦中酒宴虽令人沮丧,然梦中於刑场挨刀,醒来却满心欢喜。</p><p class="ql-block">一人梦中拾得绍兴酒一坛,欢喜之余,想找个火炉子煨暖再饮,不料梦醒,顿脚后悔曰:“其实凉着喝也是可以的。”</p><p class="ql-block">读完后,你能忍得住不笑吗?</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幅画配的诗令人忍俊不禁,而随后那句“余幼时精通诗词即此之类”更是让人觉得心有灵犀,幼时留在脑海中能信手拈来的,确实都是些无厘头的顺口溜。</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画花,黄永玉说:花是最自由的自我表达,想开就开,想败就败,不用服从任何命令。</p><p class="ql-block">比如水仙,“腊月间总能遇到水仙”,所以有了《年年水仙》,“几十年就靠水仙提醒,时光倏忽,人世渺茫,眼看百年很快地到来,真觉得有点好笑和残忍。”</p> <p class="ql-block">荷花也是常画的。下面这幅浓墨重彩的荷花图,右下角题写着一句:“周先生啊周先生,没有污泥,您怎么看得到荷花呢?” 哪位周先生?莫非是写《爱莲说》的周敦颐?周先生大赞莲“出淤泥而不染”,黄老却觉得污泥不可鄙夷,是喻意不可忘本吗?</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画展集中呈现了黄永玉晚年的作品,展示了他九十岁以后的创作状态和艺术追求。</p><p class="ql-block">九十五岁时,“年纪大了,活得好好的,空耗着双手总是愁人的,所以找了这些事来做,您有空请来看看。黄永玉敬约</p><p class="ql-block">真诚地辞谢花篮和花圈。永玉再叩”。</p> <p class="ql-block">九十八岁,“我九十八了,活该请您来万荷堂喝一杯。黄永玉敬约”。</p> <p class="ql-block">九十九岁,“……我今天九十九岁了,你是我的好朋友,请来我家吃顿饭,喝杯酒,玩玩。黄永玉敬邀”。</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画展的最后一幅画是《小夜曲》,讲解员说,这是黄永玉人生中最后一幅画,画中一对青年男女甜蜜相拥,正是年轻的他自己与挚爱的妻子张梅溪。</p><p class="ql-block">黄老自己是这样说的:</p><p class="ql-block">小夜曲 雨果词 古诺曲</p><p class="ql-block">黄昏后当你在我怀中柔声歌唱,你知我心里有多少话要对你讲?你歌声唤醒我旧日的一切快乐⋯•</p><p class="ql-block">病中想起七十八年前的老歌,黑妮居然沿着历史道路给我闻出了原来痕迹,真不简单。</p> <p class="ql-block">黄老的题跋中没提到张梅溪,但这首温情脉脉的歌也许正是他们当年唱过的,此时忆起,似冥冥中的召唤,令人怦然心动。</p><p class="ql-block">但,这应该不是黄永玉的最后一幅画。《小夜曲》作于2023年5月16日,而画展第一幅画《从闽南出发》作于2023年5月23日,晚一个星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画(写)下最初的出发,那是他漫长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记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美,很易消逝,艺术的使命是挽留。”黄永玉用斑斓的色彩画出眼中所见,用幽默的话语写下心中所想,把一片赤子之情融入作品,留下永不消逝的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