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如海》第四章 北大巷的囝仔

太极韵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苍山如海》第四章</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北大巷的囝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闽南语管小孩叫“囝仔”或“囝仔孙”。</p><p class="ql-block"> 说来也巧,就在丹海石出生前后的一两年内,北大巷接二连三生下了好几个小孩。首先是那间红砖大厝的年家,二媳妇凤珍生下了年荣庆的遗腹子,起名为年宗耀,应当是寄予光宗耀祖之望。再过一年,北大巷的吕家,阿琼生下了一个女儿,起名为吕蕙兰,小名兰兰,应是取门前那株蕙兰沁芳之意。其后是龚家、邵家生儿,分别取名为龚健雄、邵天辉。北大巷尽头的那一家姓黄,生下一个女儿,名为黄思琴。</p><p class="ql-block"> 北大巷的囝仔们从小便是玩伴,玩的地方便是红砖大厝前面的大石埕。他们长大走上社会以后,一生的命运交集演绎,波澜起伏,令人叹为观止,暂且按下不表。</p><p class="ql-block"> 闷热的夏夜,泉嫂辗转难眠,想着心事。碰了碰打鼾的泉哥,“怎么啦?困死了。”泉哥给叫醒以后,干脆起床,打开房门,坐在门槛上,卷起烟卷,掏出火柴,擦亮火星,点燃了烟卷,深深吸了一口。</p><p class="ql-block"> 泉嫂也起床,拿件衣裳给阿泉披上,自己也披上衣裳,拉一把板凳在阿泉旁边坐下。</p><p class="ql-block"> “阿泉啊,海石一天天长大了,该到上学的时候了。”</p><p class="ql-block"> “八岁读小学,还有两年功夫呢。”</p><p class="ql-block"> “海波海妹生在旧社会,没钱让他们读书。海石是新社会生的,我要让他从小就读书,从幼儿园读起!”</p><p class="ql-block"> “听说幼儿园一年学费要八、九毛钱,到小学要一块多。我一个月工资才三四十块,要养大大小小一家子……”</p><p class="ql-block"> “我想办法,靠这双手。不要用到你的工资。”泉嫂决断地伸出双手说道。</p><p class="ql-block"> 阿泉又吸了一口烟,站起来说道:“那好吧,听你的,反正家里大事小事都听你的。”</p><p class="ql-block"> 翌日,泉嫂手挎一个竹篮进了家门,喊道:“海妹,海妹,快来看,阿母带了什么回家?”</p><p class="ql-block"> 海妹蹦蹦跳跳从房中跑出来,趴住竹篮伸头看,“哎呀,好漂亮的小兔子,一二三四,四只小兔子!”</p><p class="ql-block"> 四只毛茸茸的小兔子蜷伏在篮子里,两只白色两只灰色。小兔子竖着长长的耳朵,脸上镶嵌着一双红宝石似的眼睛。有一只白兔抬起头来看着海妹,好奇地四处张望。其他几只好像在睡觉,紧闭着眼睛,鼻子微微翕动,呼吸声轻柔而均匀。</p><p class="ql-block"> “海妹,从现在起,你每天要拔草喂兔子,把它们养大了,卖了钱,好给你和弟弟读书做学费,过年还可以给你们做新衣服。懂吗?”</p><p class="ql-block"> “好的,我懂。我现在就出去拔草喂兔子。可是这么可爱的兔子,我可舍不得卖呀。”</p><p class="ql-block"> 泉嫂抚着海妹的小辫子,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好吧,听阿母的话,去拔草吧。”</p><p class="ql-block"> 海妹靠养兔子,暑假帮人做短期小保姆,所得收入全部做了弟弟的学费,弟弟从幼儿园读起,她自己却到小学才开始读书。</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就到了小海石上幼儿园的日子了。</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时值五更,天色未明,正是夜与昼交替之际,星星还在浓黑的天幕上闪烁,而静穆的泉安县城还在沉睡之中,万籁俱寂,长长的巷子里间或传来三两声狗叫。在镇子东头,有一间破旧的石头厝,却早早亮起了煤油灯的灯光,响起了一阵阵石磨辗磨的声响。这天豆香姑比往常起得早。做豆腐干的黄豆已经清水中浸泡好几个小时了,豆香姑一手费力地摇着一台小石磨,一手往石磨口添加黄豆和清水。就这样摇啊摇,小石磨缓慢地转啊转,乳白色的豆浆从石磨下层的漏斗状嘴里汩汩流出,流进石磨下的木桶里,小小的石屋里顿时弥漫着豆香味。</p><p class="ql-block"> 天色开始发白,太阳还没露出地面,豆香姑挑着满满的一担热腾腾的豆腐干,踩着巷子着石条路上湿漉漉的露水,开始走街串巷,扯开嗓子喊“卖豆干哦,卖豆腐哦……”。豆香姑做的豆干远近闻名,弹牙有嚼劲,有一股淡淡淡的咸香味,不到半晌就卖光了。她用卖豆干豆腐赚的钱,为海石买了一双蓝白相间的球鞋和一个书包。海石开学那一天,豆香姑一大早就拿着球鞋和书包,往海石家走去。</p><p class="ql-block"> 泉嫂正在为海石穿上一套新衣裳,白衬衫配蓝裤子,但脚上光着脚丫子。泉安人从小打赤脚,不穿鞋,上学、上街,甚至于干活,都打着赤脚。</p><p class="ql-block"> 看到豆香姑走来,泉嫂忙不迭迎上前去。</p><p class="ql-block"> “啊呀,海石快过来,看看阿姑给你买了什么礼物。”</p><p class="ql-block"> 豆香姑说:“海石,快把脚上的木屐脱了,穿上阿姑给你买的新球鞋。”</p><p class="ql-block"> 海石换上新鞋,挎上书包,泉嫂和豆香姑朝他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笑得合不拢嘴。</p><p class="ql-block"> 泉嫂对海石说道:“阿石,要不是解放了你哪有这福气,全家只有你能上学,你哥你姐解放前都没钱让他们上学读书。”豆香姑插嘴说:“你可要好好读书,每门功课都要考个五分回来。”</p><p class="ql-block"> 泉嫂和豆香姑牵着丹海石的手,往实验幼儿园走去。路上遇到的都是带着孩子去上学的家长,大多是街坊邻里,免不了互相点头问好。</p><p class="ql-block"> 实验幼儿园的圆拱门上彩旗飘飘,中间挂着一幅红布条:“热烈欢迎新同学”。校长和老师们都站在大门口,笑容可掬,忙前忙后。</p><p class="ql-block"> 在校门口,泉嫂一行人遇到了打扮一新的阿琼母女俩。阿琼一身渔家女服饰,蓝色的短上衣、黑色的宽筒裤,扎着银腰带,头上戴着黄色的斗笠,满头的银头饰在阳光下显得特别闪亮耀眼,斗笠下的花头巾随风飘拂。</p><p class="ql-block"> 阿琼牵着女儿蕙兰,蕙兰也换了一身新衣裳,白衬衫花裙子,背着一个崭新的碎花书包。</p><p class="ql-block"> 泉嫂见了阿琼,少不了打趣一番:“阿琼呀,几天不见你可是越见得水灵。看这小蕙兰,长得跟你一样,也是个小美人。”</p><p class="ql-block"> 阿琼说:“你家海石,与我家蕙兰,还是同一个班的。”</p><p class="ql-block">豆香姑插嘴道:“是吗,海石过来,和蕙兰牵牵手,相牵手,好朋友。”</p><p class="ql-block"> 校门口的小伙伴听了,跟着起哄,拍手笑道:“相牵手,好朋友;相牵手,好朋友……”</p><p class="ql-block"> 小蕙兰脸色羞红,忙不迭甩开手,咯咯地笑着向班级跑去,扎着蝴蝶结的小辫子与碎花书包在身后飞扬。</p><p class="ql-block"> 转眼间,六一儿童节就要到了,这可是小朋友们的大节日,幼儿园早早就在筹备一台文艺联欢会。这天,教音乐的颜老师走进教室告诉大家:“同学们,今年六一节县教育局在工人俱乐部举行庆祝活动,学校分配给我们班两个节目,一个是《拔萝卜》,另一个是全班大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这次活动,有很多县里的领导来参加,还邀请了部分家长参加观看。我们全班同学一定要共同努力,演好这两个节目,为我们学校争光。”</p><p class="ql-block"> 接着,颜老师分配了节目的演员。</p><p class="ql-block"> “丹海石演老公公”,丹海石闻声站起来,大声应道:“到!”,同学们鼓掌。</p><p class="ql-block"> “黄思琴演老婆婆”、“吕蕙兰演小姑娘”,当念到“龚健雄演小花狗”时,龚健雄在座位上突然“汪汪汪”叫了几声,惹得全班同学一阵哄笑。</p><p class="ql-block"> 颜老师还指定丹海石担任全班大合唱的指挥,她说:“丹海石,下课以后留下来一会,老师给你讲解指挥的几个动作。”</p><p class="ql-block"> 六一儿童节演出那天,泉嫂和豆香姑早早来到工人俱乐部。帷幕拉开,第一个节目就是实验幼儿园的《拔萝卜》。幕后传来颜老师银铃般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从前,有个老公公种了一些萝卜,到了收获的季节,有一个非常大的萝卜,怎么拔也拔不动。</p><p class="ql-block"> 这时,丹海石扮演的老公公上台了。小海石穿了一身老农民的服饰,嘴唇和眉毛上都粘了一点棉花。只见他一手拿着个旱烟杆,一手背在身后,弯着腰,走到舞台中间。停下来,把旱烟杆插到腰巾里,往手心唾了唾口水,就去拔萝卜。这时,喇叭里传来一个稚气的童音:“拔萝卜拔萝卜,嗨哟嗨哟,拔呀拔呀拔不动”。</p><p class="ql-block"> 台下,豆香姑早就笑完了腰,她用手肘碰了碰泉嫂,“你看看,咱家的阿石,演得可真像啊。”</p><p class="ql-block"> 接着,老公公喊来老婆婆、小姑娘,小花狗、小花猫、小老鼠一起帮忙拔萝卜,终于把大萝卜拔出来,他们高高兴兴地把萝卜抬回家去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个节目是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丹海石身穿上学时的那套衣服,白衬衫蓝裤子,脚上是阿姑买的崭新的球鞋。他不慌不忙走到指挥席上,向观众鞠躬,转过身去,从容举起指挥棒,眼光扫视一下演员,于是,充满童趣的稚嫩歌声婉转甜美。</p><p class="ql-block"> “让我们荡起双桨,</p><p class="ql-block"> 小船儿推开波浪.</p><p class="ql-block">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p><p class="ql-block">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p><p class="ql-block">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p><p class="ql-block">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丹海石和幼儿园的同伴们进入了实验小学。</p><p class="ql-block"> 北大巷的后面就是实验小学,两者一步之遥。实小是全县规模最大的一所重点学校,校园占地面积十几亩,前身是天主教会创办的一所小学,解放初合并了另外两所小学组建而成。一条小巷将实小分成南北两个校区,走进校门,迎面是一个小操场,周边是几幢两层楼的教学楼。教学楼旁边的礼堂,依然带有天主教教堂的印记。后面是一个大操场,学生们都在这里上体育课。</p><p class="ql-block"> 上了没几天学,丹海石就觉得索然无味。这一天早上,他照例背着书包往学校去,在校门口碰到了龚健雄,龚健雄也背着书包站在门口等着丹海石。</p><p class="ql-block"> “海石,我正等着你呢。”龚健雄朝丹海石呼叫着。</p><p class="ql-block"> “阿雄,来喽。”两人把书包挥在头顶,一溜烟往大街跑去,像两只出笼的小鸟,又像两条入水的小鱼。</p><p class="ql-block"> 沿着学校门前那条小巷,拐两个弯就是西北街了,这是泉安县城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摩肩接踵。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地摊,地摊上摆着各式诱人的美味小吃,有生姜八爪鱼、水蒸豌豆、白糖碗糕、牛肉羹、绿豆饼等等。还有玩的,变魔术、变戏法,还有叫卖各种日用品的地摊。</p><p class="ql-block"> 丹海石和龚健雄在一个吹糖人的小摊前站住了。吹糖人的小炭炉上架着一只小铁锅,一块木板盖住铁锅的一半,木板上插着一个个活龙活现的小糖人,有孙悟空、猪八戒、唐三藏、关帝爷,还有鸡鸭猪狗、花鸟鱼虫等各种动植物。</p><p class="ql-block"> 小锅里微微冒出热气之后,糖人师傅就开始一边吹着各式各样的糖人,他娴熟地从小锅里取一小块热气腾腾的麦芽糖,迅速捏上几下,用装有糕粉末的小布包轻轻撒点糕粉,再用手指捏出一个小洞,拉出一条细丝,朝着细丝边吹边转着圈。双手或捏或拉或拽或扯,那冒着热气的麦芽糖块便像气球一样,渐渐鼓了起来,糖人师傅不时再吹一吹,不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公鸡便诞生了。拿起小竹签,沾一点麦芽糖,插在小公鸡身上,小公鸡大功告成,拿在手里温热柔软,舔一口,一直甜到心里。</p><p class="ql-block"> 另一边,是捏面人的摊子。师傅一双手,捏捏掐掐,孙悟空的头便已成形。师傅的大拇指和食指再按压几下,猴子的五官立即呈现。短短几分钟,一个活灵活现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就捏好了!海石、健雄接过师傅手中的泥人,如获至宝。</p><p class="ql-block"> 转悠了一个上午,估摸着该是同学们排路队放学回家的时辰了,丹海石龚健雄两人赶回学校,偷偷排在路队的后面,跟着回家。</p><p class="ql-block"> “一星期逃学三天,三天啊,可不是旷几节课的问题。再不改正,学校要考虑退学处理了。”班主任黄老师在家访时,严肃地对泉嫂说道。</p><p class="ql-block"> 海石背着书包滚着铁环回家的时候,黄老师刚结束家访。</p><p class="ql-block"> 一进家门,海石看见阿母铁青的脸,手上攥着一根长满荆刺的木棍,知道大事不妙,扔了书包拔腿就跑。泉嫂一个箭步,揪住丹海石的衣领,抓了回来,不容分说,先往屁股上一阵乱棍:</p><p class="ql-block"> “你一个星期上几天学?全家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俭肠勒肚,供你上学。你这个孽子,今天非把你打死不可!海妹,把绳子拿来,帮我把这个孽子吊起来。”</p><p class="ql-block"> “阿母……”,海妹嗫嚅着,欲言又止。</p><p class="ql-block">“拿不拿?不拿,连你一起打。”泉嫂“啪”的一下,往海妹衣服上拍了拍。</p><p class="ql-block"> 海妹不得已,拿了绳子来,帮阿母把“孽子”吊在窗子的石栏杆上。</p><p class="ql-block"> “吊在那里,不要给他吃饭,看他改不改。”泉嫂丢了棍子,气呼呼回房去了。</p><p class="ql-block"> “弟弟,向阿母承认错误吧,就说以后不敢了。”海妹低声劝弟弟。</p><p class="ql-block"> “我才不呢,就不认错!”丹海石看多了那些歌颂英雄好汉的电影,倔气入骨。</p><p class="ql-block"> 过几天就是星期天,上午,丹海石到龚健雄家门口,在远处吹一声口哨。</p><p class="ql-block"> 龚健雄抓起一本书,对奶奶说:“阿嬷,我去同学家做功课。”话没讲完转身就走。</p><p class="ql-block"> 两人往田园里跑。北大巷外,有一片花生地,四周环绕着郁郁苍苍的小树林,清澈的溪流静静淌过。这里是小朋友玩乐的小天地。他们可以把一根长长的铁丝拿在手里,在桉树下串起枯黄掉落的树叶,带回家当柴火烧。也可以用自制的弹弓,射落栖息在树枝上的麻雀。夏日,在树林中捕知了。入秋,在草丛中捉蟋蟀。卷起裤脚,还可以下到溪流中捕捉小鱼小虾。而吸引丹海石的,还有花生地旁边的一棵桑树,海石经常要来采些桑叶回家喂他的蚕宝宝。</p><p class="ql-block"> 夏日炎炎,阳光洒在花生叶上,花生上的花朵开始凋零,叶片变黄,这表明花生已经接近成熟了。</p><p class="ql-block"> 丹海石玩得肚子咕咕叫了,他顺手从花生地里拔起一株来,只见花生根须上挂着一串饱满的花生果,当剥开花生果淡黄色的外壳时,一股淡淡的清香便扑鼻而来,让人忍不住想要品尝。淡红色的果仁整齐地排列在壳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丹海石取一颗果仁放入口中,轻轻一咬,便能感受到它脆嫩的口感和浓郁的香味,让人回味无穷,欲罢不能。</p><p class="ql-block"> 丹海石高高举起那一株花生,摇晃着,对在小溪里捞鱼的龚健雄喊道:“阿雄,有好吃的,快来!”</p><p class="ql-block">同样也饿得眼睛发花的龚健雄一见,马上站起来往田里跑,眼睛放着光亮。</p><p class="ql-block"> 两个饿得发慌的小孩,不用说也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一番。</p><p class="ql-block"> 这时,扛着锄头的庆来婶远远走来,戴着黄斗笠,包着头巾,腰里扎一条黑色的围裙,打着赤脚。</p><p class="ql-block"> 庆来婶是村里有名的“雌虎”,她身材瘦削,但筋骨结实,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有力。她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极了老虎额上的虎纹,她的眼睛细小而锐利,如同两把锋利的刀片。她骂起人来如同疾风暴雨,让人难以躲闪。</p><p class="ql-block"> “庆来婶来了,快卧倒!”龚健雄远远看见庆来婶,脸都绿了,赶紧拉着丹海石一起卧倒在花生地里,拉上花生叶子盖在头上。头虽盖住,屁股却翘得高高,活像一只小鸵鸟。</p><p class="ql-block"> 这样躲着,等于坐以待毙,不是个办法啊。丹海石微微抬起头来,四周一看,无处可逃,如果原路撤退,正好与庆来婶迎头相撞,自投罗网。他眼睛一亮,扯着龚健雄的袖口,低声说道:“有了,你看……”,他指着田园中的一个茅坑。</p><p class="ql-block"> 两人弯着腰,惶惶然往“救命之堡”逃去。</p><p class="ql-block"> 闽南农村的茅坑,多是在一片田园当中,挖一个圆坑,分成两对半,一半敞开,方便农人取粪水施肥料。另一半用石块垒砌,远处望去像一座简易的堡垒,里面铺上木板或条石,供人如厕。茅坑不分男女,当如厕之人蹲下时,其头壳部分是露出的,可知何人。</p><p class="ql-block"> 庆来婶到了自家的花生地,看见那一片狼藉,怎能不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她那细小而锐利的双眼四处扫视,务必要找出小偷的藏匿之处。但田园里只有风萧萧兮溪水寒,空无一人。</p><p class="ql-block"> “难道小偷长了翅膀?”庆来婶愤愤不平。忽然她眼睛一亮,看到了田园中的那个茅坑。</p><p class="ql-block"> 庆来婶扛起锄头追了过去,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嘭”的一声丢到茅坑中,激起一股粪水花。她把锄头往地上一支,双手往腰间一叉,“哪个狗娘养的,还不快滚出来!”说着,又是一块更大的石块丢入茅坑中,又是“嘭”的一声,不啻是一颗粪水炸弹。不一会,茅坑石墙上慢慢露出了两个小脑勺。</p><p class="ql-block"> 庆来婶更气坏了,“原来是你们两个小王八蛋!”她一手拧着一个人的耳朵,“走,找你们的老姆算账去!”</p><p class="ql-block"> 丹海石忍着被拧耳朵的痛楚,向龚健雄使一下眼色,两个人同时挣脱出来,往两个方向,像兔子一样跑走了。</p><p class="ql-block"> 庆来婶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应该去追哪一个,况且,她也追不过那两个“小王八蛋”。</p><p class="ql-block"> 两人跑远了,又回过头来骂道:“臭庆来婶,坏庆来婶,北大巷有个死庆来婶!”</p> 北大巷出大街往北,螺山脚下有一个地方叫后山头,是解放军驻军的一个团部,每逢周末总要放一场露天电影,也对周边的老百姓开放。看露天电影就成了周边老百姓的精神盛宴,像过节一样,热闹得很。<br> 夕阳刚刚落山,只留下一抹淡淡的余晖,晚霞满天飞舞,绚烂而热烈。在这夕阳和晚霞的映照下,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柔而浪漫。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木、还有地面上的一切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微风吹过,给后山头带来了丝丝凉意。<br> 丹海石跟其他同学一道,早早来到后山头的操场上占位置。<br> 操场的前方,一块宽大的银幕悬挂在两根临时竖起的柱子之间,空地上已经摆放好放映机,一道刺眼的光束打在银幕上,银幕旁的喇叭里传送着悦耳的音乐。这气氛就够刺激人,使人急不可耐。<br> 操场正中间的位置是空着的,那是给部队留的座位。四周围的空地,则是老百姓观看的地方,已经零零散散放了些石头、砖块之类,也有放着几张矮凳子,有木制的,也有竹制的,这些都是老百姓用来占位置的。<br> “卖冰条哦,卖冰条,清凉解暑的冰棒哦!”一阵清脆的嗓音从操场入口处传来。一个小男孩斜背着圆圆的冰棒筒站在路边,伸长脖子叫着。他是邵天辉,也是北大巷的囝仔,丹海石的同学。邵天辉小小年纪就要帮家里干活,利用假期和天光晚早卖冰棒,贴补家用。他皮肤被晒得微微黝黑,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活泼的光芒。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短袖衬衫,衬衫的纽扣整齐地排列着,每一个都仿佛经过他细心的整理。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襟,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依旧笑容满面地叫卖着。他的下身穿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条纹短裤,露出细细的小腿和沾满泥土的一双赤脚。在电线杆下昏黄的灯光里,小男孩的身影显得那么瘦弱而坚韧,虽然他的年纪还小,但他已经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和不易。<br> “天辉,天辉”,丹海石亲热地向邵天辉打招呼,“今晚一筒冰条卖的完吗?”<br> “没问题,看电影的人多,一筒还不够卖。”<br> 丹海石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分钱钞票,递给邵天辉,“给我拿一支白糖绿豆的。”<br> “好咧”,邵天辉接过浅绿色的钞票,打开冰棒筒的盖子,拿出冰棒交给丹海石。<br> 前来看电影的老百姓陆陆续续来了,有不少是丹海石的同学,吕蕙兰和她母亲阿琼带了家里的矮凳子来了,龚健雄扶着奶奶带了竹椅子来了,其他的,是自己一个人来看。<br> 人声嘈杂了起来,熙熙攘攘,慢慢地快坐满周围的空地了。这是,看电影的部队来了,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军绿色帆布折叠椅,走到操场中央,有序坐下。<br>部队坐下以后,开始整齐地扯着嗓子吼歌。不久,电影开始放映了。先是播放了几片新闻时事的短片,然后就播放正片。伴随着激越的音乐声,片名《英雄儿女》在银幕上由远而近地推出。<br> 操场上除了电影播放的音响外,鸦雀无声,大家都深深为剧情所吸引。丹海石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幕,他的心情随着剧情的变化而起伏。影片进入了高潮,英雄王成站在阵地上,他身背步话机,手里紧握着爆破筒,身边是熊熊燃烧的战火和滚滚的硝烟。英雄的脸上写满了坚毅和决然,双眼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大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英雄的声音在战场上回荡,充满了决绝和勇气。<br>丹海石被王成的英勇精神深深震撼了。在回家的路上,他都一路无语。电影虽然结束了,但王成的形象和精神却永远留在了丹海石的心中。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挑战,他都会想起那声令人热血沸腾的呼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br> 第二天放学以后,傍晚时分,照常是北大巷囝仔们“玩打仗”的时候。每个星期日的下午,集中到年宅前的大埕来。年宅的这个大埕有够大,几百平米见方,全用花岗石砌成。<br>丹海石把男孩子照例分成两队,谁是红队,谁是蓝队,大家都听丹海石的分配。<br> “蓝队谁当队长?”好几个男孩举起手来。<br> “龚健雄你当了好几次了,这一次还是年宗耀来当吧。”<br> 红队队长当然还是丹海石。<br> “报告队长,我们女孩当什么呀!”吕蕙兰举着手说道。<br>  丹海石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当救护队。”在场的 三四个女孩对这样的角色也算是满意了。<br>  战斗开始前,丹海石说:“我们今天玩昨晚看的《英雄儿女》怎么样啊?”大家都说好。<br>  于是,石埕上用长凳和树枝,搭建起临时的工事。每个男孩手持各种武器,例如沙包、扫帚、或细木条,眼中闪烁着兴奋和期待。<br>  丹海石骑在长长的石条椅子上,当作他的战马,吹起口哨,下令:“开始,冲啊!”<br>  两边的孩子从工事里冲出,拿起扫帚打成一团,沙包在空中飞来飞去。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上了四年级,顽劣的丹海石变了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突然变了一个人?丹海石自己到了暮年也讲不清楚。也许是班主任黄老师对他一篇作文的表扬?也许是黄老师把丹海石的那篇作文拿到全年段各班级去介绍?</p><p class="ql-block"> 也许,年少时得到老师一句不经意的褒扬,可能会影响人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总之,他变了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他变得不大爱讲话了,好像时时都若有所思似的。他的裤子后袋上,时常插着一本卷起来的书,一有空就拔出来读。他放学时,一边滚着铁环一边看书。阿母在煮饭时,他在灶台下一边烧火一边读书。他每天晚上都自己用一个时辰,在煤油灯下,把当天的功课复习一次,把次日的功课预习一遍。每当此时,阿母总是走过来,把煤油灯芯挑亮一点,然后拿着针线活在一旁做,她要陪着儿子。有时,儿子太用功,头往灯边靠,把头发给燎了,阿母才劝道:“别看了,当心把眼睛看坏了。”</p><p class="ql-block"> 丹海石很小就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橱”,那是一个木制的肥皂包装箱,阿母请人用木板钉成三层,又请人做了一个木板门,用螺丝把蝴蝶页锁上。那“书橱”开始是满满的一箱小人书,经常与同学交换着看。后来,逐步有了文学书籍,有了长篇小说。</p><p class="ql-block"> 这一天,丹海石还在赖床,泉嫂把迷糊中的睡眼惺忪的丹海石喊起床,“阿石,快起床了,今天不是你们的队日吗?你还是个中队长呢,要早点去学校。”丹海石一想,是呀,今天是队日,他赶紧一骨碌起床,匆匆用牙刷蘸草木灰刷了刷牙,擦把脸。喝完一碗粥,背上书包就上学了。</p><p class="ql-block">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梢,洒在宽阔的操场上,映照着一张张稚嫩而充满期待的脸庞。少先队队日活动即将在这里隆重举行,整个校园都弥漫着一种庄重而热烈的气氛。</p><p class="ql-block"> 操场上,鲜艳的少先队旗在风中飘扬,旗面上星星火炬的图案熠熠生辉。少先队员们身着整洁的白衬衣,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整齐地排列在旗杆下。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和激动的神情,眼神中闪烁着对少先队的向往和热爱。</p><p class="ql-block"> 仪式开始了,主持人走上前台,用洪亮的声音宣布少先队队日活动开始。随着音乐的响起,少先队员们精神抖擞地走上台,他们向国旗和少先队旗敬献了最崇高的敬礼。这一刻,整个操场都肃静下来,只有少先队员们的脚步声在回荡。</p><p class="ql-block"> 接着,少先队总辅导员走上台,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回顾了少先队的历史和优良传统,强调了少先队员的责任和使命。他的话语激励着每一个少先队员,让他们更加坚定了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决心。</p><p class="ql-block"> 随后,少先队员们进行了庄严的宣誓。他们紧握拳头,高举右手,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表达了对少先队组织的忠诚和对祖国的热爱。宣誓声在操场上回荡,久久不息。</p><p class="ql-block"> 在仪式的最后,少先队的队旗在全体少先队员的注视下缓缓升起。旗帜在风中飘扬,如同少先队员们的梦想和追求一样高远。少先队员们纷纷向国旗和少先队旗行注目礼,表达了对祖国的热爱和对少先队组织的敬意。</p><p class="ql-block"> 参加队日活动后,邵天辉立即回家,背起冰棒筒上街。直到一整筒冰棒卖光了,他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背着空空的冰棒筒回到家里。</p><p class="ql-block"> 邵天辉的家在北大巷的西头,一落“三间张”的两间榉头,加上紧挨着榉头的砖埕搭盖的厨房,一家六口就挤在这紧巴巴的空间里。屋顶上,有几片瓦片开着“天窗”,月娘的光亮往往穿窗而入代替油灯。窗户用纸板或塑料袋遮挡着,木门用麻绳绑住。</p><p class="ql-block"> 邵天辉轻轻推开木门,他阿母郑梅红迎上来接过冰棒筒,揭开盖子一看,冰棒筒瓶胆里明晃晃的,他阿母心里一喜,“一筒冰棒全都卖掉了?”</p><p class="ql-block"> 邵天辉接过阿母递上的凉开水,咕噜噜一口喝下,“还不够卖呢,今天天气比较热。我阿爸呢?”</p><p class="ql-block"> 他阿母往角落里努了努嘴,“还在干活呢。”</p><p class="ql-block"> 角落里,灯光昏暗而摇曳,只见得香烟的烟头一闪一闪。邵天辉的父亲邵志,正坐在一个陈旧的竹编椅上,双手忙碌地编织着扫把。邵老汉的面前摆放着一堆精心挑选的竹枝,他将一根根竹枝细心地削去外皮,露出光滑的竹节。首先拿起一根较长的竹枝作为扫把的主干,然后逐一将削好的竹枝紧密地编织在主干上。他的手指在竹枝间灵活地穿梭。他的眼神专注而深邃,仿佛将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把扫把上。他的脸庞上刻着岁月的痕迹,他的双手虽然布满了老茧,但却显得那么有力而灵巧。扫把头整齐而紧实,手柄光滑而舒适。邵老汉轻轻地挥动了一下扫把,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p><p class="ql-block"> 邵志嘴上叼着一根旱烟杆,他往地上磕了磕烟灰,又抓起一撮烟丝装上。邵天辉走过去,擦亮一根火柴,替阿爸把烟丝点燃,“阿爸,休息吧,别做了。”</p><p class="ql-block"> 阿爸“嗯嗯”地点头。他吸了吸香烟,慈祥地摸了摸邵天辉的小脑袋,又指着桌上的冰棒筒,竖起大拇指,“嗯嗯啊啊”个不停。</p><p class="ql-block"> 这是个又聋又哑的残疾人。</p><p class="ql-block"> 但这个残疾人的生育功能,健全而强壮。他一连给这个家庭生下了邵天辉等四个男孩。现在,邵天辉的阿母又高高挺起了肚子。</p><p class="ql-block"> 邵天辉的阿母,挑着一担木桶又出门干活了。她出门干活从不戴头饰,除了重要年节。但头上的黄斗笠和蓝底白花头巾是标配,一刻不离。她一年四季的活计就是为小作坊、小饭店挑泔水,卖给需要的用户,赚点差价。所以,那担椭圆形的漆了桐油的木桶,俗称“粗桶”,就是她的全部生产资料。</p><p class="ql-block"> 那一天在路上,泉嫂遇到出门干活的郑梅红,她们俩是干姐妹。</p><p class="ql-block"> “梅红,又要生了?第五个了?”</p><p class="ql-block"> “可不是吗,第五个了。”</p><p class="ql-block"> 一旁的庆来婶也凑过来,隔着衣服摸了摸郑梅红肚子,说:“腹肚圆圆,保不定又是个达埔仔。”</p><p class="ql-block"> 泉嫂说:“你可要考虑一家人的活计,拿什么来喂一家五六张嘴?你自己的身体也要顾及。”</p><p class="ql-block"> 郑梅红苦笑着说“没法子,天辉阿爸太会折腾,力气又大。说也白说。我只好又卖血了。”</p><p class="ql-block"> 邵天辉的阿母一直是靠卖血来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包括供邵天辉和三个弟弟上学。</p><p class="ql-block"> 邵天辉从一年级开始,也一直领取着学校的甲等人民助学金。他从小学到初中,读书都不要钱。</p><p class="ql-block"> 郑梅红干完了活计,挑着空桶,往红旗医院走去。快到了医院,她找一个无人之处的角落躲着,从木桶中拿出一个装满盐开水的竹筒来,仰起头来“咕噜咕噜”喝个精光。</p><p class="ql-block"> 这时,另一个刚刚入道的卖血女,走过来。郑梅红赶紧把嘴巴擦干净。</p><p class="ql-block"> ‘梅红姐”,那人问道:“我们一次最多能够卖多少血?“</p><p class="ql-block"> “500CC”,郑梅红答道。</p><p class="ql-block"> “500CC是多少?”</p><p class="ql-block"> 郑梅红望着对方疑惑的脸,说道:“这样告诉你吧,500CC等于一斤的血。”</p><p class="ql-block"> “啊,一斤的血啊!”那人吓得张大了嘴巴讲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郑梅红不经意地说道:“卖血多喝水,过一阵子血又生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郑梅红在卖血圈子里算是“女老大”了,她每抽一次血,收入大概是35元。这收入在当时相当于捧“铁饭碗”的普通干部、工人一个月的工资,非同小可。</p><p class="ql-block"> 从医院卖了血出来,郑梅红路过医院附近一个小饭店,坐在里面喝酒的,都是郑梅红的男性同行,专职从事卖血行当的。</p><p class="ql-block"> “梅红姐,进来喝一盅?”二十九岁的蔡荣叫道。</p><p class="ql-block"> 郑梅红说,“喝一盅我是不需要的。看看你们吃的什么大餐?”她探过头去。</p><p class="ql-block"> 三十多岁的那个人叫方佳福,把桌上的盘子推过来,说:“我们每次卖完血以后,都要上饭店去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烧酒,补补身子。”</p><p class="ql-block"> 蔡荣说:“猪肝是补血的,烧酒是活血的……。”</p><p class="ql-block"> 郑梅红笑笑,“你们可真懂得保养。我没这口福,一大家子等着这一点钱花销呢。你们慢慢喝,我先走了。”</p><p class="ql-block"> 郑梅花离开了饭店,走上南岭桥,用卖血的钱为邵天辉选了一套衣服,为另外三个孩子每人各买了一双球鞋,为自己的残疾人丈夫邵志买了五包“大前门”香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