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金瓶梅》之七十八 这姥姥不是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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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金瓶梅》之七十八 这姥姥不是姥姥

这姥姥不是姥姥，说的是潘姥姥，说的是潘金莲眼中的潘姥姥，她的亲生母亲。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使特定关系也有不特定的情况，例如父子、母女、夫妻等等。这些关系的情感、亲疏大概率在一个密切的范围内，较之其它关系不同，但因具体情况又各有差异。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妻关系在其中，以此推之，父母子女关系亦是如此。

潘金莲和潘姥姥的母女关系亦是如此。

《金瓶梅》第七十八回，潘金莲准备过生，在大厅里正和小厮们逗嘴挂灯，小玉进来为潘姥姥讨要六分银子轿钱。潘金莲不但不给，反而把潘姥姥数落一顿。娘俩对话如下:

潘金莲："你没轿子钱，谁教你来了？恁出丑㓦划的，教人家小看！"

潘姥姥："姐姐，你没与我个钱儿与我来，老身那讨个钱儿来，好容易周辨了这分礼儿来。"

潘金莲："指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你看着，睁着眼在这里，七个窟窿到有八个眼儿等着在这里。今后你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傲打嘴的献世包！关王买豆腐，人硬。我又听不上人家那等毜珌声颡气。前日为你去了，和人家大嚷大闹的，你知道？你罢了，驴粪球儿面前光，却不知里面受恓惶！"

几句说的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读到此处，感慨因为没有钱，天下女人有几多不把老娘当娘亲。掩卷时，却在网上看到一段小视频:

——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高楼下，一长发美女出现在镜头中，请一位男士挪车:

女: 嗨，您好，大哥，来抽支烟。

男: 不抽不抽，有啥事啊！

女: 大哥能把车换个地方停吧，您停在我的车那里，然后我停这里。

男: 哎呀，老妹，这有啥差别呀？

女: 没差别没差别。是这样大哥，您看对面那栋楼，我妈在那住，我住的这边，每天晚上我妈看着我车停在这里才放心，不然她睡不着。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她放心！

男: 哦，这样啊，我马上给你挪。哎呀，有妈真好！有妈妈惦记真幸福！

镜头中美女突然愣住，泪目。

评论区中泪目无数。

视频中的美女为妈妈求人挪车，书中的潘金莲却不肯为妈妈付六分银子的车钱，有情无情都有一个载体，一个是车，一个是轿子。一个情与钱俱全，一个情与钱俱无，这两个对比如此鲜明。我突然设想，如果母女关系不变，改变的是两个女儿的经济状况，潘金莲有车，而美女穷困潦倒，又需替母亲付几块钱的车钱，会是什么样。

世上只有妈妈好，潘金莲没有这个感觉，她把潘姥姥骂的“呜咽呜咽哭”已不是一次了。上回潘金莲打秋菊，潘姥姥相劝，被潘金莲连推带骂：怪老货，与我过一边坐着去！你明日与我夹着那老屄走…。书中写到: “那潘姥姥听见女儿这等证他，走那里边屋里呜呜咽咽哭起来了。”

潘金莲对母亲的态度在《〈金瓶梅〉人物形象评说》（范正生著）中被称为弗洛伊德的"伊赖克辍情结"，即爱父嫌母的感情。“这一情结出自古希腊神话，弗洛伊德借用来表示女孩恋父斥母的情怀。潘金莲对母亲的斥责，完全可以认为是女恋父导致的病态心理作怪”。把潘金莲对母亲的态度拉到古希腊神话中对号入座，似乎有点牵强。潘金莲的父亲在她七岁时就死了，至少在《金瓶梅》中没看到他在潘金莲的感情生活中有一点痕迹，她从来就没提到过他。但是从性别的角度去解读母女之间的矛盾是专家们的普遍认知，《女性之书》的作者就写到:“相比儿子，女儿对母亲总是很苛刻。无论母亲做了什么，她都做得不对。连女性主义都没治好我们对母亲的怨恨，我们揪住对母亲的愤怒不放”，“成年人所有未能满足的愿望都丢在了自己母亲的门前”（【美】娜塔莉.安吉尔）。小说家王安忆在《一把刀千行字》中说，“父子大约是世界上最疏远的关系”，我揣测，女作家的本意也许是“母女大约是世界上最疏远的关系”。

专家学者们总是善于从个例中找出一般，把特殊现象归纳提炼为普遍规律，从而找出对社会发展的方向指导，这是他们的责任。不过对潘金莲和潘姥姥的关系仍然倾向于把它从中剥离出来，一般情况下，家人之间的亲情和关爱都远远超越于其他人际关系，如果不是这样，肯定自有原因。

潘金莲的特殊性有三:她的身世，她的个性，她的处境和潘姥姥对她的不体谅。

首先是身世。潘金莲自幼生活在一个没有母爱的环境中。父亲死后，她先被妈妈卖到王招宣家，王招宣死后，又被妈妈卖给张大户做了丫头，然后嫁给了又丑又穷的武大郎。“没妈的孩子是棵草”，潘金莲有妈却又等同于没妈，她只是妈妈手中的“一棵草”，一个商品，被妈妈卖来卖去。在潘金莲嫁给西门庆之前的穷困日子里，潘姥姥从来没有看望过她，好像就没有这个女儿。而一旦她嫁入豪门，潘姥姥三天两头频频探亲，连吃带拿，尽享上宾之尊贵。这样的母女，何谈感情。近来看电视寻亲节目，都是女儿幼年被亲生母亲抛弃，被养父母千辛万苦抚养成才甚至成了名人，这时候生母“下山摘桃”，声泪俱下，诉说无尽思念和委屈，周围看客无不为之动容，道德绑架的刀架在了女儿的脖子上，硬是连潘金莲那点自由也没有了。

其次是个性。潘金莲在人情冷暖中练就了泼皮狠毒，敢爱敢恨，逞强好胜的性格，她勾引小叔子，毒死武大郎，逼死宋惠莲，吓死官哥儿，气死李瓶儿，只要她想得到的，就不择手段。这样一个人，如何会把一个穷困潦倒又没有感情的老母亲放在眼里。她一口一个“怪老货”，“明日与我夹着老屄走”，很难想象这是出自对母亲的女儿之口。

其三，潘金莲在西门大院里，环境并不宽松。她除了西门庆和春梅之外，几乎四面为敌。她出身微薄，不像李瓶儿和孟玉楼有着丰厚的嫁妆作资本，又处处争宠，一心要独占西门庆，上至吴月娘，下到众小厮，没有一个不对她心存不满。潘姥姥不懂也不会去体谅女儿的难处，只知道腆着脸来蹭吃蹭喝，让众人看潘金莲的笑话，加剧了潘金莲对她的厌恶。

有此三条，潘金莲不把亲娘当娘亲就在情理之中了。

然而潘姥姥有潘姥姥的委屈，潘金莲有潘金莲的难处。

潘姥姥去对如意儿诉说，“想着你从七岁没了老子，我怎的守你到如今，从小儿交你做针指，往余秀才家上女学去，替你怎么缠手缚脚儿的，你天生就是这等聪明伶俐，到得这步田地？他把娘喝过来断过去，不看一眼儿。"而春梅则来安抚潘姥姥："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他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同的六娘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相俺爹，虽是抄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管正义问他要。不恁瞒藏背掖的，教人看小了他，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

若要公道，打个颠倒，就是说换位思考。换位思考，就能让这娘俩握手言欢吗？不能。不是说这娘俩能不能换位思考，而是根本原因不在这里。

根本问题在一个“穷”字。

如果不是穷，潘姥姥不会把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卖再卖；如果不是穷，潘姥姥不会腆着脸让女儿出那六分银子轿钱；如果不是穷，潘金莲不会为这六分银子让母亲下不来台。春梅一句话说到根本，“他本等手里没钱”，贫穷让人六亲不认。贫穷是一把刀，割舍了亲情骨肉；贫穷是风霜，摧残了人性的花朵。患难见真情，准确的说，是患难检验真情。

贫穷的影响不仅仅在于当下。如果不是贫穷，潘金莲自幼生活在一个富裕人家，她将受到良好的教育，知书达理，才艺双全，即使成不了杜十娘甚或李清照，也不会比李瓶儿孟玉楼差哪去。

人的种种恶行无不与穷相关，杀人越货，卖儿鬻女，抢劫，盗窃，敲诈等等，所谓“穷凶极恶”，一个“穷”字让人铤而走险。马斯洛的五个需求层次告诉我们，穷人在最基本的生理和安全保障需求满足之前，难以顾及友情，尊重，审美，道德，自律等等更高层次的需要。其实，这些人即使在最基本的需求满足后，习惯养成也仍长时间留滞在原来的生活层面上，就像暴发户喜欢赤膊一样。更高层面的需求，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需要长时间的培养，需要自幼就有的潜移默化熏陶。“一个人内在的、包含着情绪和情感的心理世界，是通过早年的经历形成的。童年的经历如此强大，她塑造了每个人对世界的独特看法”（英，罗伯特《蛤蟆先生去看心理医生》）。谁想自己的女儿不成为潘金莲，谁想自己的女儿成为一个有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谁就必须努力挣钱，为她提供一个健康温馨，富裕稳定，能够受到良好教育的的成长环境。

那位为母亲挪车的美眉，不知可曾想到，潘金莲即使出得起这六分银子，她也不会出。既然潘姥姥不曾尽过姥姥的职责，既然潘金莲已经成为潘金莲，要想潘金莲把潘姥姥当姥姥，这辈子大约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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