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小说 无名坟</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谨以此文纪念抗日胜利五十周年并献给故乡无名列士</span></p><p class="ql-block"> 万中一</p><p class="ql-block"> 1945年春节，罐子村沉浸在一片冰冷死寂的氛围中。几十户人家都打起包裹挨日子，男女老少随时准备逃往山沟丛林里。据悉，巢驻在县城的日本鬼子103大队，将四出扫荡，使抗日军民无法过个安稳年，以示淫威。</p><p class="ql-block"> 罐子村的赵家祠堂里，驻扎着抗日军队235团三营八连，总共六七十个官兵。他们枪支杂乱，有的还穿着单衫薄衣，而且褛褛褴褴，每张瘦脸上毫无过年的笑意。他们进驻这里已有很长日子，枪支弹药军粮月饷已很久没有供应了。</p><p class="ql-block"> 这天，士兵们有的躺在地上轻声呻吟，有的吸着纸烟，有的开怀捉虱扪蚤，大堂中间燃起一堆柴火。院子里，有的在破竹篾打大笠帽，有</p><p class="ql-block">的用棕片打两指宽的腰带，当皮带用。火光疏淡，与洒进天井的冬日阳光一样，显得苍白而无力。</p><p class="ql-block"> “连长！三班又有个伤病号没救了！”二排长从过道里快步走过来报告。</p><p class="ql-block">“这黄莲日子咋个过法？！他妈的打啥日本人！”连长心绪一直不好，这声狮子吼，引来不少目光。顿了顿，连长摆摆手说：“抬出去料理了！”</p><p class="ql-block"> 没过多时，赵家祠堂隔墙的西侧小杂房里，一个有些蓬头垢脸断去右手掌的士兵尸体，被四个村民用门板抬往东侧的小杂房。二排长和几个持枪的士兵紧跟着。村民把尸体放在屋角的稗谷堆上，再用旁边的稻草屑给尸体掩上。他们晓得，稗谷堆里已埋着四个打死、病死、饿死的尸体了，只因按村里风俗，从大年夜前二十到大年初八，人怕碰上晦气，不办丧事，所以尸体只能暂时储存。</p><p class="ql-block"> 这天半夜三更，寒风轻轻掠过树梢，旋即无声无息，野外分明听得见水滴被凝结成冰的窸嗦声。忽然，从祠堂里传出声嘶力竭的嚎叫声，不少村民被惊供醒，听得他们毛骨悚然。祠堂门厅的一根大柱子上，捆帮着两个穿着单衣露着胸堂的士兵。灯光下，两人低垂着头颅，长发遮盖了眉毛眼睛，三四个士兵围着，二排长手中紧握一条皮带，啪啪地往两人身上抽打了几下，两人那结实而干瘦的胸肌上，印出了血迹！</p><p class="ql-block"> “叫你们当逃兵！叫你们没骨头的去死！”二排长愠怒不休。按军法，逃兵可以枪决。</p><p class="ql-block"> “我们太苦了！连饭都吃不饱，真的受不了···”逃兵嗫嗫道。</p><p class="ql-block"> “打仗不是享福！谁不苦！·····”</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日头快要落山，一匹黑色战马急驰而来。通讯兵流星般地跑进祠堂，交了情报又回头急匆匆上马去了。不出半小时，村里响起咣咣咣的敲锣声。村民霎时间慌乱起来，他们扶老携幼，牵牛赶羊、挑着担子、背着拎着包袱，惶惶地向山沟逃难。</p><p class="ql-block"> 祠堂里空气紧张开来，但表面上仍然十分平静。连长跟几个排长副排长围着研究打仗方案，士兵们整理着枪支，打点行装，一切都显得几分疲惫而熟练。没有谁大呼小叫的，也没有谁传出慌乱的脚步声。</p><p class="ql-block"> 伙房里，炊事员量出有限的砻糠米，然后把已经洗净的两脸盆子的干萝卜丝，利七索地倒进米里搅拌均匀，煮起饭来。天快黑，六七十号人马每人就着一小撮咸干菜，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晚饭，然后带上一只拳头大小的饭团，趁着夜色，出发了。</p><p class="ql-block"> 凌晨，离村十来里路的罐口山响起了枪声和炸弹声，两小时后才渐渐稀息下去。田野的霜冻在日照下开始解化，树林的小鸟发出一两噪叫，又是一个大晴天。八连沿着出发的道路回来了，但只剩下六十来个人。连长脸上划去一块皮，血痕还挂着。二排长头上裹满了绷带，左腿断了，浑身上下都是血迹。二排长脾气变得极坏，一路叫着：“快打我一枪！让我死得痛快点，快打······”他还欠起上身，寻找着谁：“逃兵呢？！逃兵老俵呢？！你们出来，我捆过你们、打过你们，你们恨我吧！来怨我吧！来开枪呀！”</p><p class="ql-block"> 二排长被抬进祠堂，放在地上。他疼痛难熬，就地乱滚，最后一把抱住站在旁边的连长的脚脖子，还张嘴去咬连长的小腿！喊道：“快补一枪！反正活不成了！求求你，快打吧······”</p><p class="ql-block"> 十几人围着他，有的背过身去抹泪水，连长脸色铁青，站着铁铸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咬紧牙关的腮帮一凸一凸地鼓撑着，慢慢地，他象梦中人一样，无声无息地侧过头去，真的将驳壳枪口对准身后的地上，扣动了板机：“啪！”鲜血溅满了连长的帮腿，那只死抱着他的手，渐渐地松懈下去。</p><p class="ql-block"> 连长象从梦中惊醒，丢了魂似地跪了下去，他猛力地抱起二排长，拼命摇醒他：“好兄弟！别怪我！好兄弟，老天注定的，这都是命······”连长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像长久郁积在胸的悲苦愤懑犹如决堤洪水！</p><p class="ql-block"> 大年初八过后，办理丧事的村民从稗谷堆里整理出四个战士的尸体，加上二排长，总共五个！在一阵阵呜咽的哭声和对鞭炮声中，也在香火草灯、幡旌花圈之中，五位死者排列埋葬在村后的大青山脚下。没有坟碑，没有名字。</p><p class="ql-block"> （1995年4月6日《武义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