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童趣》

浩天

《放牛童趣》

陈浩

晨雾还在窗棂上织网，生产队的牲口棚已腾起团团白气。半大小子们争抢骡马的缰绳，毛驴被拽得直打响鼻，我们这些鼻涕娃娃便只能默默攥住老黄牛的缰绳。饲养员杜二清敲着料槽念起顺口溜：“骑牛顶如坐轿了，跌下来顶如放炮了——”驴圈那头立即炸开哄笑：“毛驴是个鬼，跌下来不是胳膊就是腿！”

双龙村南的农田如棋盘般向远方铺展，麦田在黄土间泛起稀疏绿浪。要放牛，须向南一直走到南河槽（黄河故道），河槽的南端是民族团结干渠。这道父辈们担土筑成的干渠堤坝，把天地裁成两幅画卷：渠岸南侧是王保公、沙圪梁村，叫准格尔地；渠北岸黄河故道连接的叫粮地。隔着大渠，成了我们与对岸孩子斗骂玩乐的天地。

麻袋片在肩头沙沙作响，老黄牛踩着弯弯的河沿。对岸沙圪梁的崽子们骑着黄牛，破锣嗓子喊：“烂双龙，吃驴粪！”我们攥着牛绳跺脚回敬：“沙圪梁，拉住大爷巴圪梁！”西河堰的小崽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卷入沙圪梁的阵营：“双泡子，双泡子，放牛小子蛋泡子！”我们气的直咬牙：“西河堰，西河堰，拉住大爷吃莜面。”老黄牛听不懂骂仗，只管用舌头卷走河滩泛碱的草芽。

河槽里的草甸子像被春风揉过的绿毯，野地丁开得星星点点。老牛甩着尾巴啃嫩草，我们卸下麻袋片铺在北河沿旁，让牛自由觅食，不用担心牛吃庄稼。闲不住时几个伙伴撂起了跌跌。有下方的，逼茅子的，有捡上羊粪珠珠挖卜卜磨油坊的，还有扔鞋卜子打麻笼笼的。捉蛇狮子、沙和尚为的是取肚里的蛋。玩累了河沿就是床，麻袋粗粝的纹路硌着后背，倒比家里的炕席实在。用蛇狮子蛋液抹完的牛鼻鼻鞋放在一边晾着，我们赤脚板板或坐或躺在麻袋片上悠闲。云影漫过河滩水面爬上牛背，把老牛幻化成游动的山丘。眯眼瞧着天上云卷云舒，一会儿是撒欢的狗儿，一会儿是翘辫子的丫头，风掠过芦苇的沙沙声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忽有山曲儿穿透云层。明清哥突然扯开嗓子吼：“大青山高来乌拉山低——”对岸从地里转出个红头巾，脆生生接上“马驹驹撒欢不想回”。三十多头牛的铜铃铛叮当乱响，惊得野鸭扑棱棱掠过水面。麻袋片沾着的蒲公英籽乘着风，晃晃悠悠落在对岸麦田里。

开春的日头晒软地皮，河槽沿上的沙地成了野菜集市。我们猫着腰在草丛里寻宝，麻袋片渐渐鼓起来。股股蔓带着露水珠，苦菜掐断茎会流出奶白的汁，蒲公英的根须上还粘着去年的沙土。沙胡奶奶、醋溜溜叶是我们的零食。日头偏西时，麻袋片已装满春日的馈赠，老牛头上不知被哪个促狭鬼弄了朵野菊花。

暮色染红河滩水那会儿，河槽坡会腾起黄龙。小毛耗的水壶甩出弧线，麻袋片在尘烟里猎猎作响，那是号令！二十多双牛鼻鼻鞋踢得一泡黄尘，牛蹄声惊得河槽水不滩里的野鸭冲天而起。我们绕过河槽水不滩，让牛铃铛摇落满大队良种场的防风树林，给规整的田垄镶道金边。麻袋片兜住晚风，鼓成金色的帆。

天气有时说变脸就变，麻袋片在雷雨里硬成瓦片，雨水顺着经纬线淌成小溪。对岸传来焦急的吆喝声，这回不是骂仗，是沙圪梁的娃娃们在唤走散的牛犊。雨帘中，两个村的牛群竟头挨头挤在一起，不同腔调的吆喝声混着雨声，在麻袋片下酿成微醺的酒。

记得1976年某个傍晚，雨下个不停，十几个娃娃挤在东泡子废砖窑，麻袋片拼成的顶棚漏着星光，老牛在窑口替我们挡风，反刍声里带着芦草的清香。衣兜里揣着沙胡奶奶伴着沙土，粗粝纹路中嵌着的何止是沙粒，分明是黄河故道遗落的星光。

如今蛇皮袋取代了粗麻袋，可每见着仓房里发霉的麻袋片，掌心便泛起河槽沙地赤脚板板的触感。那上面交织的不仅是麻线，更是一整个童年的星河，在记忆里永远温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