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小城里的槐花开了

雨竹

　　槐花是春日的余烬，当杏粉褪成桃红、梨白化入溪流时，小城的褶皱里悄然腾起银白与绯红的火焰。藏在北辰路及城区的零星白槐将碎雪洒向旧街老巷，迸燃东环路和名番大道的红槐却将胭脂泼向苍穹，整条街踉跄着跌进甜风里。绯云漫过朱漆牌坊的刹那，青砖缝中蜿蜒出黏稠的金线——百年前丝绸商队的铜铃叮当，正从糖霜凝成的暮色里，渗出琥珀色的微光。

当最后一丝琥珀色微光还在城堞上徘徊，东山的山脚已弥漫着槐香。待暮春的丁香紫雾被甜风卷进青岩褶皱，星星点点的银白与绯红便从苔痕深处浮起。 白槐花像挂满枝头的小灯笼，剔透的花瓣盛着晨露；红槐花把夕阳余晖搓成细丝，在山腰织出大片红霞。整座山笼罩在香甜的薄雾里，雨后从屋檐滚落的雨珠都凝着糖霜，打在青石板上绽开晶亮的六边形花窗，替春天写下最后一行艳丽的注脚。

　　春末夏初，正是小城槐花挥毫的时节，路旁漫山红槐擎着赤焰编织的伞盖，每簇圆锥花序都是未封缄的朱砂信筒。当馥郁甜香从花房深处弥散，整座东山便成了蜂蝶争渡的蜜河，琉璃瓦上滚动的晨露都沾染了花魂，坠落时在石阶洇开橙红色的糖渍。那些被香气浸透的雾霭漫过丁香大道、孔子广场、文化长廊，将青砖黛瓦、飞檐画栋、连同岁月褶皱里的尘埃，一并酿成了封存春光的琥珀。

记忆总在槐荫深处窸窣作响。北辰路的槐树披着近四十年风霜，褶皱的树皮里嵌着老城区褪色的春联碎片，每当暮色漫过枝桠，满地碎花便似泛黄的绢帛信纸，洇着往昔自行车铃铛晃出的细碎光斑。而东环路名番大道的红花槐正当年轻，钢筋水泥浇筑的土壤里，它们的根系裹着楼盘宣传单与混凝土碎屑，将霓虹灯光滤成花苞里颤动的胭脂红，每阵晚风掠过，都抖落一片裹着房贷利息的甜香。

　　我总在两种槐香交界的转角恍惚——白槐簌簌抖落的旧光阴里，藏着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栽树时扬起的浮尘，她发梢褪色的蝴蝶结与花影重叠，化作上世纪八十年代某片未寄出的槐叶情书；而红槐燃烧的新枝桠上，外卖骑手的头盔反光正切割着花影，像把零散的岁月切片投进蜜酿的黄昏。树影在沥青路上爬行时，所有时代的甜与涩都在年轮里悄然勾芡。

东山的槐花是二十一世纪初拓荒的印章，当年造林翻涌的黄尘里，单位职工栽下的幼苗正舒展成绵延的青脉。这些人工林凝结着规划蓝图的心血，青白绛红沿山脊规整排列，像刻度尺丈量着春天的浓度，如同大地誊写的工整诗行，每阵山风掠过抖落泛着油墨香的碎瓣。如今山道上叠满散步的云纹，退休职工数着登山台阶哼唱《咏槐》七绝，孩童追逐滚落的花笺，将糖霜似的碎蕊嵌进运动鞋螺纹，踩着满鞋匣的春意往家跑。

　　暮色里散步的居民总被香气截留，白槐的冷冽缠着红槐的甜糯，像咖啡店飘出的焦糖撞进山雾。广场健身器材的吱呀声应和着蝉鸣，舞队的大妈们在花香中，用雁阵般回旋的舞步踏出磷火，惊起满地酣睡的碎光；外卖小哥车筐颠落的残蕊与风筝断线，在路灯下拼贴成流动的浮世绘。当年创卫评比的绿化蓝图，如今根系已渗入东湖健身步道的塑胶缝隙，把世纪初的规划文件，发酵成大爷们保温杯里浮沉的槐香旧梦。

小城的失眠症总在春末夏初发作。广场的笑声像彩球浮在花雾里，少儿电瓶车驮着萤火游弋成发光甲虫，车灯吞吐蜜色光轨；城堡里喜乐的孩子追逐塔尖跌落的光斑，奔跑时衣角扫起星尘，睫毛沾满彩虹糖粒。滑板少年碾过喷泉池边，把糖霜月影轧成晶亮碎屑。名番大道夜市烹煮人间烟火，烧烤架腾起的青烟裹着红槐甜味，羊肉串焦香与花雾绞成霓虹蛛丝，粘住加班族卷起的西装袖口。

　　风扑向北辰路时，整条街的老槐树都在摇响铃铛，叮叮咚咚叩醒所有沉睡的信封。三十年前的褪色蝴蝶结悬在树影里，竟与今年的花苞共振出相同频率，掀动某扇窗台晾晒的白衬衫。槐花跌入夜宵摊的啤酒杯时，醉意顺着杯壁攀出琥珀纹路。老锅炉工叼着烟斗说这是槐仙撒安眠药，可满街碎瓣分明是撕碎的日历——那些打着旋儿往人衣领里钻的，原是未寄出的信，每片背面都洇着褪色的邮戳。

这些时光拓本把根系嵌进柏油裂纹，用花序垂钓霓虹碎光。年轮窖着北辰路的暮色、广场夜市啤酒花的微醺，以及某年枝头悬而未落的蝴蝶结。当最后一瓣槐花坠入城东排洪沟时，整座小城便蜷缩成一颗琥珀，待来年又在水泥缝里抽出新芽，将旧年絮语系上绯红丝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