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彭家寨坐落于武陵山腹地,地处土家族的母亲河之酉水河的上游,是一座文旅融合的新地标,被誉为土家文化的中枢、建筑艺术的圣地。走近彭家寨,总有一种神秘感漾上心头。</p><p class="ql-block">晨雾从七姊妹山上流淌下来,漫过吊脚楼群的檐角。瓦楞草还挂着露珠,就把第一缕晨曦折射成了七彩光斑。我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木楼的呼吸声便从脚底隐隐传来,那是百年杉木在晨昏交替时发出的轻微震颤,像老人抚掌时骨节间温柔的一声声叹息。</p><p class="ql-block">彭家寨吊脚楼群古朴粗犷、轻盈多变,被著名古建筑学家张良皋教授盛赞其为土家吊脚楼群的头号种子选手,呈现出青瓦跺脊,飞檐翘角;木门花窗,雕梁画栋;穿斗结构,榫卯相连;单双刀背脊,天平地不平的整体奇异风格,是土家建筑的活化石。如今的彭家寨是一处活化的、动态的、再生的土家泛博物馆,再现和展示着土家人原真的生产生活场景。</p><p class="ql-block">彭家寨的老木匠彭大爷,正用墨斗在杉木上弹着线。他布满厚茧子的手掌摩挲过木材的每一个纹路,如同阅读某种古老的天书文字。“选材时要辨认年轮的疏密,雨季长的年份木质比较松软,得避开虫蛀。”老人说话时,屋檐下的竹筛正筛落金灿灿的苞谷粒,沙沙声应和着远处水车转动的吱呀声。寨子里的每一根立柱都藏着这样的神秘对话,如斧凿与木纹的私语,刨花与晨雾的缠绵,瓦片与月光的厮磨。</p><p class="ql-block">吊脚楼的走马转角回廊上,绣娘们正在晾晒蓝靛染的土布。八十多岁的老阿婆告诉我,染缸里要加七种山草药汁,浸染九遍才能得到最正宗的土家蓝。她掀起衣襟展示腰间的绣花围裙时,蝴蝶翅膀上的金线在阳光下振颤,仿佛随时要扑向廊外那正在盛开的木槿花丛。</p><p class="ql-block">阁楼深处传来了清脆的捣衣声。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妇人们,正在石臼边捶打着葛布,木杵的钝响与山雀的啁啾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十二岁的彭幺妹倚着美人靠绣着花儿,绣绷上渐次绽放的虎耳草,正与吊脚楼下溪畔的野花遥相呼应。她的银项圈随着动作慢慢轻晃,坠着的五毒铃发出了细碎的清音,这是祖母给孙女的成年礼,说是可以用声响驱散深山里的魑魅。</p> <p class="ql-block">我在谷雨前,邂逅夜遇过那一场哭嫁歌。待嫁的姑娘跪在堂屋神龛前,哭声婉转,余音绕梁,如清江的九曲回环:“堂前燕子双对双,女儿离娘痛断肠……”二十位女性亲属围坐应答,歌声织成了细密的鱼网,打捞着千年迁徙路上散落的一片月光。火塘里的柴薪噼噼啪啪爆出火星,照亮了梁柱间悬垂的一笼笼干辣椒串,那些蜷曲的红色躯体也在暗处轻轻摇晃,慢慢消失殆尽。</p><p class="ql-block">寨子里面的墨客廊桥上,正在跳着摆手舞。牛角号穿透暮色,男女老少围成一个同心圆,手臂摆动如风吹稻浪,如风袭麦波。八十多岁的舞者彭老爹踩着三拍七步的古调,银饰随着摆动在颈间叮当作响。他的舞步里,分明藏着武陵山奔腾的溪流,摆手间抖落的是土司王朝的片片星霜。明代才子田子寿的《田子寿诗集》虽藏于上海图书馆,却在墨客廊桥上泛着旖旎的光。</p><p class="ql-block">中元节的河灯顺着龙潭河漂流时,我看见了最温柔的招魂仪式。龙潭河是清江辗转于彭家寨播下的一粒种子,清澈得如一块明镜。放灯人用竹篾扎成莲花状,中心搁着用桐油浸透的松明,或是插上一根红蜡。男人抱月亮,女人喊太阳。九十岁的梯玛是土家族的祭司,在岸边有节奏地摇响铜铃,用古土家语吟唱着《迁徙古歌》,他唱醒了那一轮沉寂在广场里的酉水明月。三千盏河灯载着糯米团与野菊花,将整条河水染成了流动的星河。有一个妇人对着某盏灯轻声絮语,火光在她眼角的沟壑里投下了细小的光斑,落了一阵绵绵细雨。</p><p class="ql-block">清明后的茶山浮动着翡翠色的雾霭。采茶女指间的铜戒与嫩芽相碰撞,发出露珠坠地的清响。彭家寨的野茶需经七道古法炮制,木甑蒸青、石板揉捻、竹匾晾晒,最后在枫木炭火上完成一生的涅槃。茶坊主人将新茶投入陶壶,沸水激起的白雾中竟浮现出七姊妹山的轮廓,像七个仙女在壶中跳着水秀舞。</p><p class="ql-block">舍巴田园里的蛙鸣漫过了五月夜。老农彭老汉提着马灯巡视田埂,竹篓里的雄黄粉在月光下泛着硫磺色。他弯腰扶正被山风刮歪的稻草人,那些用苞谷须做的胡须上,还系着去年端午的五彩丝。“得让土地爷认得这是自家的田。”他笑着解释,顺手将几株稗草编成草环,套在稻草人的颈间,当作驱虫的符咒使用。</p> <p class="ql-block">秋分时节的晒场上,红辣椒铺成了燃烧的地毯。九十岁的老阿公正在调试风车,这是土家人木制的扬谷机。他那布满老年斑的右手转动绞盘时,干瘪的肌肉下仍能看见年轻时的力道轮廓。风车吐出的秕谷,被孩童们争抢着,他们将空心的谷壳套在指尖,吹出了此起彼伏的唿哨。</p><p class="ql-block">在秋收后打糍粑的仪式上,我见到了最原始的时间计量。七位壮汉围着石臼捶打着蒸熟的糯米,木杵起落与远处榨油坊的撞杆保持着神秘的和声和韵脚。当糍粑渐渐泛出绸缎般的光泽,老人们便用竹刀将其分割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这是土家人与苍穹订立的古老生死契约。</p><p class="ql-block">土家族虽没有文字,却有绝妙的语言。在土家语中,耍是去玩的意思。耍耍街,就是去耍一下的廊场,去玩一下的地方,它是一条全开放式的古街,富有赶场集会、商业休闲、文艺表演等多种功能,体现了主客共享、全民共享,民居共融的特征。常在这里表演的就有东方的迪斯科宣恩耍耍,它源于土家族原始的祭祀娱神,常被称为喜之神。</p><p class="ql-block">在古油坊昏暗的光线里,水轮带动着千年不变的圆周在运动。茶籽在木榨机的挤压下渗出金黄的泪,浓香浸透梁上悬挂着的蛛网。守坊人彭老汉说,这架不知哪朝哪代传下来的榨机,每年仍要吃掉三万斤的茶籽,“就像寨子后山那一棵银杏,看着叶子落,数着年轮长,不知看了多少年。”</p><p class="ql-block">在冬至前的杀年猪仪式上,我目睹了最庄重的生命轮回。屠夫的柳叶刀划过猪喉时,主妇立即用陶碗接住第一捧热血。孩童们争抢着用猪鬃扎的毽子,老人则小心收集蹄壳,这是制作烟嘴的上好材料。当腊肉挂满火塘上方的木梁,巫师用朱砂在门楣画出了镇宅符,牲灵的魂魄便永远驻守在这方屋檐之下。</p><p class="ql-block">人间幸有彭家寨,楼阁峥嵘住地仙。当暮色四合时,我坐在地仙桥数着吊脚楼的剪影。二十一栋木楼依山势层叠错落,仿佛大地向天空伸出的一块手掌。晚风送来火塘里煨着的罐罐茶香,混合着柴烟、腊肉和野菊的气息。《辞海》中云,摩霄即是冲天的意思,摩霄楼就是冲天楼,据说可以保佑百业兴旺,见证千年繁华,守护万家灯火。穿耐克鞋的少年,骑着摩托车穿过摩霄楼,车筐里装着刚从镇上买回的智能手机。廊下绣花的老人掏出老花镜,对着视频里的孙儿哼唱新学的摇篮曲,一片欢笑在山谷里荡漾开来,与龙潭河的水声悄悄应和着。</p> <p class="ql-block">瓦檐上的苔藓又明显绿了一轮,龙潭河仍在吊脚楼下打着银亮的绳结。彭家寨在光阴里保持着某种优雅的平衡,既允许电子屏幕的蓝光在木窗格里闪烁,也容得下织布机的咿呀在星夜里回荡。当最后一位会唱梯玛神歌的老人离去,寨子会用木楼沉降的弧度记住所有消散的元音,如同山崖记住每一滴坠落的清泉。年轻人在抖音直播打糍粑的镜头前,总会不经意露出腰间祖传的土家织锦西兰卡普腰带,那靛蓝底色上跃动的白虎图腾,仍依然保持着与先祖的对话姿势。<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2月26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