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丛萱草又黄了

玄古

我蹲在青石板上，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上的晨露。这花金黄金黄的，像晒透了的小米，又像娘当年给我缝棉袄时，顶针上沾的碎线头。风一掠，花瓣簌簌抖，恍惚间，竹椅吱呀响，娘的银发在晨光里晃成一片雪。

那时候的院子小得很，东墙根种着两棵老枣树，西墙根就是这丛萱草。娘总说，萱草是忘忧草，可我偏记得，这花一开，娘的眉头倒皱得更紧——她要给十个娃补衣裳，要在灶房里熬八碗粥，要在油灯下纳二十双千层底。

“狗剩儿！”, 清晨的唤声总裹着灶膛的烟火气，"再睡就要啃冷馍馍喽！"我揉着眼睛爬起来，就见娘踮着脚往房梁上够，竹篮里的红薯还冒着热气。她的蓝布衫子前襟沾着面，后脊梁洇着汗，发梢上别着根草棍儿——许是刚才在菜畦里拔草时落的。

放学的铃铛一响，我就往家疯跑。远远瞅见巷口那丛萱草，再往院里一探脑袋，准能看见娘的蓝布衫在晾衣绳下晃。要是哪天没瞅见，心就跟掉进冰窟窿似的——有回我摔破了膝盖，哭嚎着扑进娘怀里，她正给小妹喂米糊，左手托着娃，右手拍着我后背，米汤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我破了洞的裤腿上，"哎呦我的小祖宗，这血珠子掉得比屋檐水还急......"

娘的手是铁打的。十个娃的补丁摞补丁，她能在油灯下绣出花样；三亩薄田的麦子，她能在日头底下割得比汉子还利索。我记得她的指甲缝里总嵌着黑泥，冬天裂着血口，夏天泡得发白。可就是这双手，把我们一个个托出了穷窝——老大去了县城当老师，老二进了公社的拖拉机站，我考上师范那天，娘把压箱底的蓝布衫翻出来，针脚细密的补丁上，别着朵晒干的萱草。

后来我在城里安了家。头回接娘来住，她站在瓷砖地上直搓手，"这地滑得能照见人影儿，哪有咱的土院儿踏实？"夜里我加班回来，见她蹲在阳台，用搪瓷缸子种了丛萱草——是她从老家挖的根，土还是用布袋子裹来的。"城里的土金贵，"她笑着，"这草离了老家的土，该想家喽。"

再后来，娘走了。

我把她的蓝布衫收在樟木箱子最底下。每年萱草开的时候，总不敢往巷口多瞅。有回下着毛毛雨，我蹲在花前抽旱烟，恍惚又听见竹椅响，一回头，只有风卷着花瓣往墙根儿跑，像极了当年小妹追着蝴蝶跑，摔了个屁股墩儿，娘弯着腰哄她，"哎呦我的小祖宗，这花片子比糖还甜......"

我揣着张老照片在街上游荡。照片里的娘穿着蓝布衫，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小妹，身后的萱草开得正旺。街角有个年轻媳妇牵着娃，娃手里举着支萱草，"妈妈你看，像不像奶奶种的？"媳妇蹲下来，给娃理了理歪了的小辫，"像，可奶奶的花呀，比这还香。"

我摸摸了兜里的照片，纸边儿都磨毛了。风又起，巷口的萱草沙沙响，像极了娘当年哼的那支谣："萱草黄，娘心长，大娃小娃莫离乡......"可她不知道，这世上最浓的乡愁，原是娘在时没说够的"吃了么"，是娘走后每回喊"妈"都空着的回音。

日头偏西时，我往家走。路过巷口，蹲下来掐了支萱草。花瓣上还沾着细土，像极了娘当年给我擦脸时，指腹上的泥。我把花别在胸前，忽然就想起，娘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狗剩儿，往后见着萱草，就当是娘在瞅你......"

暮色漫上来，萱草在风里轻轻摇。我摸了摸胸口的花，忽然就不觉得孤单了——原来这世上最长久的陪伴，从来不是守在身边，而是你走了，可每一阵风里，都有你喊我小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