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呈贡访冰心默庐

唐冠螺

假期到云南旅游因在昆明南站返回，便入住呈贡区，车票是第二天下午的，得知呈贡有个“冰心默庐”景点，便顺便在第二天上午去看一下。

我对冰心所知甚少，因为我们这代人少年经历了文革那个文学沙漠时代，当时书店里民国作家的作品除了鲁迅的几本小书外其它人的书根本见不到。知道“冰心”的名字还是大学毕业以后，“冰心”名字引起我特别注意是有原因的：少年时得到家父从海南带回的一个椰壳茶壶，上刻有“一片冰心”四字，因不解而印象深刻，长大后看唐诗才知是出自王昌龄的诗句。

所以看到“冰心”笔名”便对这个民国女作家作品有兴趣，最早读过她的作品是《小桔灯》和《谈生命》，觉得文笔流畅，感情真挚，词藻丰富。加上知道她是留美文学硕士，“读书好，好读书，读好书”还是她的名言，好感顿生。但关注中感到民国文人似乎对她多有讨厌，亦未入“民国四大才女”之列，此后再未留心了解。1999年冰心逝世时被称为“世纪老人”，纪念文章很多，也谈到当年那些作家间恩恩怨怨的往事，让我奇怪的是那些讨厌她的人都早撒手人间了，唯有这位被讨厌的人能享尽天年，很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位寿星作家的性格特点和生活方式。在2012年5月，冰心墓碑被她孙子吴山上用红漆写了 “教子无方，枉为人表”八个字惊动了大半个中国，引起纷纷舆论后，使我对冰心的了解更有兴趣。所以有机会自然不会放过“冰心默庐”之访。

呈贡老县城绕三台山而建，房屋有些杂乱，“冰心默庐”几乎算在山顶上了，这幢二层小楼原称“华氏墓庐”，是当地居民祭祀先辈和守墓的地方。抗战时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南迁，1938年辗转迁至昆明后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冰心和孩子随丈夫北大教授吴文藻南迁至昆明附近的呈贡县，住宿成了难题，当时还是县长李悦立出面找墓庐主人商量才租下来住的，住这样的地方也是无奈之举。冰心有名气，呈贡简易师范学校校长请她义务兼课，并请求她为该校写校歌。那段时间，冰心还为呈贡的公益事业奔忙，协助县城设立卫生所，协助设立储蓄所等，以至二年里在文学上的创作仅有《默庐试笔》一篇，她取谐音把“墓庐”改成“默庐”，想不到这篇文章的影响竟然让呈贡这幢守墓的小屋成为今天的景点。

我来得不巧，找到这幢小屋时，看到的是已经被绿色栅棚围起，上贴有一张因维修而闭馆的通告。里面电钻及电锯声音此起彼伏，正在施工，真使人感到失望。望下周围，屋对面有片空地，立有冰心全家的等身塑像，背景墙上有“默庐试笔”四个蓝色大字。

一旁有让游客歇息的石桌凳，我便过去歇息一下，端详这座塑像。这座塑像是按冰心全家1938年夏天在燕南园的合影照片制作，写实度很高。

民国是西风东渐的时代，富裕家庭的女孩子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数激增，女子登上文坛亦成风气，在一个众多文盲的国度里能舞文弄墨的女性自然会被社会注目，一时让人感觉女作家群星灿烂。但被捧热的女文人更易将文人相轻的习性承传并发扬光大。当冰心的文章受读者热捧时，同行便难以忍受，当时自认貌美的女作家苏青曾与张爱玲说过看冰心的诗和文章：“觉得很美丽，后来看到冰心的照片，原来非常难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时常卖弄她的女性美，就没有兴趣再读她文章了”。我觉得女人的逻辑简直不可理喻，从相片看年轻时的冰心虽然不美，但并不难看，只是常见的朴实女人相貌而已。

冰心年轻时的相片

我倒怀疑是否苏青当时是有意旁敲侧击能与自己齐名的才女兼蜜友张爱玲的？因为我看过作家杨绛引用过与张爱玲曾是同学的外甥女的话评价张爱玲：“死要出风头，故意奇装异服，想要吸引人，但她的相貌很难看，一脸花生米，同学们都看不起她”。我也看过张爱玲的照片，虽然不漂亮，也不算太难看，与冰心同档次吧，只是张爱玲相貌有高傲的气质，不似冰心那样平和。可见女人对女人相貌的贬低都夸张。所以我猜测苏青有一箭双雕的影射之意。反正女人嫉妒同性的才能时便习惯拿容貌话事，可不管是谁。

当然文人们回忆冰心，也少不了谈起她的《我们太太的客厅》那篇文章，认为是冰心嫉妒同样是朋友的才女加美女的林徽因，才写了那篇影射文章。为此，我曾专门找过那篇文章来看，同时了解冰心成长过程，并不同意那种看法。冰心与林徽因同乡，曾相邻而居，二人的丈夫也是大学同舍，两对夫妇都有国外游学经历。冰心年长林徽因4岁，从二人留下的合照来看，冰心是老成持重以姐姐自居的。

1925年冰心与林徽因的合影

冰心出生于军人家庭，讲究规矩，做事认真，养尊处优的人生使她很单纯，对婚姻态度严肃，其思想必然反映在文章里，以至鲁迅、张爱玲都认为冰心的文字“太过于天真、纯洁和美好，与时代格格不入”。可见冰心当时品性就如在茧房中自吐白丝的蚕，不易被外界干扰，思想还是比较传统的。所以冰心对林徽因在男女关系间的暧昧表现肯定是看不惯的，故在1930年冬“浪漫诗人”徐志摩与林徽因关系密切时，冰心便发表了《我劝你》一诗，郑重指出：只有永远的冷淡，才是永远的亲密”。但林徽因不以为然，在梁思成由东北大学回到北京工作，安家在东城区的北总布胡同3号那座四合院后，便仿照巴黎名媛贵妇作法把客厅作社交场所，每逢周六下午举办“沙龙”。 林徽因作为才貌双全的女主人是当然的中心，其流利的口才、优雅的举止、灵敏的思维、迷人的笑声加上品茗和餐饮的爽意，常让参加的男士们愉悦不已而乐此不疲。

林徽因在北平总布胡同3号家中

也许是林徽因个性原因，据说从不邀请冰心参加。因此有人推测冰心是怀恨在心，所以才写出《我们太太的客厅》去影射林徽因来出气。但我从接触过冰心的梁实秋、纳怀、许地山的回忆里，了解到冰心性格内向，不喜欢热闹的社交场合，更倾向于独处和安静的环境，加上1931年2月儿子出生，不参加沙龙并不奇怪。而当时林徽因确实是又和金岳霖纠缠不清，以至自觉陷得太深才推给丈夫梁思成帮作选择。对比起来冰心生涯中并无桃色緋闻，可以反映出冰心和林徽因在个性、生活态度和价值观上存在较大差异。冰心也是留洋见过世面的，对待生活的态度并非土包子，而且当时是日本扩大对中国东北侵略，国民政府面临严重的财政危机，国内民族主义思潮汹湧阶段。冰心认为林徽因的沙龙在当时国情下是表现了.虚荣、虚伪加上虚幻的人生，大有“商女不知亡国恨”之嫌，写出《我们太太的客厅》一文并不奇怪。并且对林徽因沙龙看不惯的还有作家钱钟书，其文字讽刺更直白，但却无人联想为嫉妒。真是男女有别！

以当时二人的情况而论，无论从成长过的顺利和取得的社会声誉，林徽因都未能望及冰心的项背，冰心自幼得宠，蜜罐中成长，从名校到名校，爱情、职业、声誉已经是三丰收；而林徽因幼年未得宠，留学时因父亡经济窘迫而打过工，生活道路坎坷，又被疾病缠绕，对自己人生满意度相当低。当时二人的社会名声举个例子便知：一是1940年，时任中央研究院内所长职务的傅斯年向教育部请求接济战时陷于困境的梁思成家庭，其中提到林徽因时说：“其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这已经是林徽因办“沙龙”7年以后的事了，教育部还是只知道冰心，未知道林徽因。傅斯年只能借助冰心之名抬高林徽因；在用词语气上推测傅斯年也是讨厌冰心的人。二是当时周恩来曾热情邀请冰心去延安访问，当然是希望借助冰心来扩大延安的影响力。从这些例子可见，如果说当时属于中国知识分子精英的冰心单纯出于嫉妒林徽因而写出那篇文章只是庸俗文人见识。

想到这里，我还是想进入正在维修的“冰心默庐”看一下，庭中两棵树正绽出新绿，盆栽的防冻罩仍未解除，但走进去看到两侧屋的顶瓦都揭下了，换上新的椽子已经钉在檩条上，门窗也有的待更换，墙上仍有布置过的旧痕迹，但属于展品的均移走了，地上建筑垃圾散落，一片狼藉。确实没有什么可看的。但看到一家五口住这样二层屋了，还是相当宽敞的了，难怪西南联大的梅贻琦、罗常培、郑天翔、杨振声，以及居住在呈贡的沈从文、费孝通、陈达、戴世光、孙福熙等文化名人都是默庐的常客，“谈笑有鸿儒”不但是冰心丈夫吴文藻的魅力还有与这样的场所有关。

我在“冰心默庐”周围走了二个来回，感叹经过了80余年，周围建筑增加使景物变样，坐在石凳上很难体会到冰心笔下的“平台的石礅上，客来常在那边坐地，四顾风景全收。年轻些的朋友来，就欢喜在台前松柏阴下的草坡上，纵横坐卧，不到饭时，不肯进来。”的情景，至于“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兹华斯的诗!”但我伸长脖子四周眺望，又作闭目想像都无法感受，也找不到“呈贡八景”及“论山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那种浪漫感觉。咳！一时不知责环境变化太大还是怪自己无文学细胞？

虽然没有文学基础去体会《默庐试笔》的华兹华斯诗那种浪漫，但“冰心默庐”却让我感觉到冰心那种“不去迎合，爱心天真、纯洁和美好”的品质微显。这正是她作品深受读者喜爱的而未被鲁迅看好的原因，但应该就是她能让身心保持健康，最终能怡享天年的主要原因。

从医学角度去看，不管文人群中对冰心褒贬如何，在人生中她是赢者。认为冰心“难看”的美女作家苏青爱情屡屡失败，最后沦落到去看大门还被辞退，贫病交加到难付一元钱的诊费，死于68岁。自认才能比冰心高一等的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张爱玲爱情也是悲剧，孤独寿到74岁，竟死后一周才被人发现。而才貌双全、聪慧过人的林徽因虽然得文人交口称誉，也仅51岁便病逝。而冰心是享受爱情白头到老的，而且个人在80岁被连串疾病重创后还能将自己的文学生涯推向第二次高峰，至99岁作为世纪老人逝世时被人总结为有“教科书般的完美人生”。冰心的人生观值得养生者研究

至于冰心去世后13年曝出被孙子吴山讨厌的事件也值得了解。主要是冰心儿子吴平对婚姻不忠，在外寻花问柳，放弃对家庭的责任，对患绝症的妻子还落井下石。孙子吴山愤怒而与父亲对簿公堂二次未胜，便将恼怒发泄到爷爷奶奶碑上，爆出了这段家族丑闻。以至好事者又对比冰心与林徽因的后代，讨论何者才是成功。可见做名人死后也难安宁！但我感到有意思的是真像玄学说的轮回，冰心年轻时看不惯男女关系的暧昧，让外人讨厌；到了年老时儿子干脆让她看过够，孙儿又对她讨厌！但从养生角度看，老年的冰心也符合“难得糊涂”，对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不了伤气。才有这般长寿！享够天年已归去，后代讨厌又何妨！

虽然能实地体会到冰心《默庐试笔》写作的一些技巧，窥探到冰心能长寿的一些因素，但正在维修的“冰心默庐”，让我未能看到展览冰心的详细介绍而有更多收益，只能算不甚满意的“到此一游”。回程时想起冰心的经典名句：“我自己是凡人，我只求凡人的幸福。”品味起来应该也是能成为世纪老人的秘诀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