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同舟去（插图版）37-40

陌上秋草

第 37 章 待到明日岁华新

在何行家贺喜时，我们曾谈起上大学印象最深的事。何行说他这个学上得有点平淡。他得照顾父母，还得兼职教学，和同学接触少。除了荣老师课上讨论语文教改，其他事没多少印象。

赵盈盈不同，她的感受特别深。班里同学很多来自农村，有些来自贫困山区。她们寝室有个同学说起家里的事，边说边流泪，搞得她也陪着流泪。那同学说，要不是读师范，她根本来不了。

有些同学恨不能把每一分补助费都省下，菜票也省下找同学换成钱。这些钱寄回家去，让父母和弟妹吃顿饱饭，买身新衣服。

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想想，应该是教政治经济学的老师在课堂上哭泣。一位年过半百的经济学教授，说一口江南普通话，讲课一板一眼，概念很清晰。在我印象里，教授就该是这样。

一次他谈到农业和农村改革，说到他们去四川西部山区搞调研，那里的贫困让他们震惊。内地人可以用十斤二十斤粮票领走一个妹子做媳妇。说到这里他不禁潸然泪下，掏出手绢儿擦泪。

同学们鸦雀无声，默默地看着这位老教授流泪。外文系的学生大都家境较好，对现实贫困缺少直观感受。能看出来，老教授的真挚情感打动了大家。

那么，贫困的根源是什么，怎样才能改变？赵盈盈说，他们同学正在议论分田单干。有些地方已经实行了，估计山东也快了。

说到这个，何行可有的说了。他对农村的了解细到每家每户的行为方式，像是老大娘一边摇着纺车，一边指桑骂槐地数落邻居，小孩子隔着墙向谁家水缸扔石头，这种故事他能讲一大堆。集体劳动出工不出力的技巧更是花样百出。

何行说，照现在这种弄法，十年二十年也改变不了农村现状。

放寒假了。这是大学最后一个寒假，再开学就是大四了。这三年都学了些什么？似乎学了不少，能听懂英语，能读英文原著，还能说几句写几句，算是个本事，但总感觉知识没增长多少。如同苦练一月，学会开车，长了个小本事，知识没什么变化。

我在暗暗计划，大四课少了，该拿出点时间复习下中学知识，尤其是数学。数学是一切科学的基础，以前学得不扎实，再复习一遍很有必要。最终我还是要转向科学，那是我小时候的梦想，现在依然如故。

和宛风约好，春节期间我们去旅行结婚。换人了吗？怎么可能，宛风就是林家姑娘。

我们的行程是南京、苏州和上海。宛风的姑姑在南京，他们一家住在半山园海军学院。上海有我的两个舅舅。他们几十年前从盐城去上海学徒，定居在那里。

江南还是第一次去。南京和上海的亲戚都很热情。江南冬季一般不取暖，南京的姑姑怕我们不适应，特意点上炉子。姑父一大早起来准备美食。上海房子挤，我们订了旅馆。舅舅非要我们退掉旅馆住他家，他们一家人挤在另一间屋。我们想，这大概是上海人的待客习惯，就没坚持。

在返回火车上，宛风和我回想着这一路的见闻。南京雨花台、苏州园林和上海外滩各具特色，可是我总感觉缺少点什么。

哦，对了，缺少新疆那种一望无际的宏伟壮观。城市让人对精致生活有了依恋。尤其是上海人，离开上海似乎就陷入荒漠。但西域那种广袤的野性也是一种生活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只是要让那种生活摆脱贫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在期待着社会的变化。

春节之后真的看到了不少变化。开始有了袖珍录音机，比我们平时用的大录音机小巧多了。挺贵的，我是带薪上学也买不起。那种收录两用机更贵。有些时髦青年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提一收录机，骑一凤凰车，那派头比现在开宝马都得瑟。

随之邓丽君的歌带开始悄然传播。很喜欢她唱的《小城故事》。歌词说不上多么好，让她一唱，别有一番风味，也带红了那部台湾电影。要论描写小城，我更喜欢沈从文的《边城》和萧红的《小城三月》。那种淡淡的清雅描写更能沁人心脾。

报纸上说，北京市已经有外商企业，上海也快了。北京的外企还装上了霓虹灯。早先看过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霓虹灯那是资产阶级标志。我在设想，天黑后，上海外滩那些洋楼上再现花花绿绿的霓虹灯，那是什么场景？甚至美国花旗、英国汇丰那些大字重现外滩，一批人是否会疯掉？

洗衣机开始进入家庭。无锡的小天鹅牌子挺响，济南也有了小鸭牌洗衣机。这对中国人是一件大事。做家务，洗衣最耗费时间，也挺累，除非像我在工厂那样，整天脏兮兮的不在乎。济南泉水多，很多妇女去水边洗衣，还拿棒槌砸。虽无诗词中的浣衣女那么浪漫，也是一道风景线。

我问何行语文教改怎么样了。他回信说还算顺利。教研组三名教师，两个支持，一个保留看法。何行也不勉强，教学改革不能勉强。何行上课常让学生讨论问题。语文课有个好处，每篇课文都不同，讨论的话题也不同，多数学生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话题，课堂气氛挺好。

期末要考快速阅读，一些学生就到处找书看，无形中多读了不少书。何行说，这是教改最成功之处。书读得多，阅读能力和写作能力都会上去，压都压不住。书中自有黄金屋，那是有道理的。可是他忘了说，书中还有颜如玉呢，例如他和赵盈盈。

何行还发来一篇学生课堂习作，其中一段这样写：

田里，爹娘正忙着。爹弯着腰，一下一下锄着地，汗水顺着脸颊淌。娘在后面撒着种子，跌跌撞撞跟不上。我知道，他们这么辛苦都是为了我。看着他们在田里的身影，我心里酸酸的，多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能让他们少一点辛苦。

短短几行字，简洁朴实的语句，生动的形象，还有真挚的情感。能看出来何行的教学理念，他在用大家笔法来要求学生。

第 38 章 微命归何处

宛风所在的省直机关终于分了房子。果然如宛风所想，我们只分到一间十几平方的卧室，厨房和卫生间与邻居共享。那本是一套两居室，硬硬一分为二住了两家。

那时候分房要按职务和职称排队，职务高的领导每次都能享受更大更新的房子，底层员工只能等别人挑剩下的残汤剩饭。这我们已经很知足了。看看窗外的喜鹊吧，有了个小窝，乐得整天喳喳叫。我们虽不至于这么欢快，也是人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空间。想起小时候我的空间就是一个抽屉，里面放着我的文具、玩具枪和捡来的小石头。

我们的楼房位置很好，就在济南商埠的中心区。1904年5月，直隶总督袁世凯和山东巡抚周馥联名奏请济南自开商埠。三日后光绪准奏部议，又三日后外务部复议允准。速度之快前所未有。于是济南成了全国自开商埠第一城。

出了我们的楼房，不远就是大观园商场。大观园是1931年建成，正是取名自《红楼梦》。不远处还有座漂亮的巴洛克式建筑，那是德华银行旧址。

稍远处是另一座巴洛克式建筑，那是济南电报收发局旧址。类似建筑在那一带比比皆是。上小学之前我家一直住在商埠，那时以为济南就是这个样子。后来父亲调动工作，我家搬到大明湖附近，发现那里才是真正的老济南。

老济南是一座古城，那里到处写着清末之前的历史。运署街、按察司街、县学街、铜元局街，这些街名浑身散发着古味儿。商埠是一座新城。那里的街名都是经几路、纬几路，如同坐标定位，蕴含着近代科学意识。

这学期课不多，我可以拿出时间和宛风一起收拾房子，置办家具。我们没多少钱，得一切从简，有些活儿还得自己动手。房子弄好了，就能请何行和梁君他们来聚聚了。

本以为这学期会在忙碌中平静地过去。没想到赵盈盈突然来找我。她以前有事都是写信或是打电话，这是第一次跑来山大找我，我有点吃惊。

赵盈盈说，何行被学校辞退了，严格说，是公社计生办压着学校把何行辞退了。计生办就是计划生育办公室。那时计划生育非常严格，计生办是一大权威部门。

我有点懵。何行说过，赵盈盈毕业前他们不打算要孩子。再说，即使要了也不算超生啊。在济南市区，超生的确罚得很严，直接辞退，丢掉工作。

赵盈盈说，何行的事有点复杂。公社计生办要求，有孩子的家庭男子必须做绝育手术。何行教研组有个秦老师不想做绝育手术，向何行哭诉他的苦衷。何行也感觉计生办这规定太过分，没把秦老师的名字报上去。后来计生办下来检查，发现了这件事。何行主动承担全部责任。在计生办强压下，学校不得不把何行辞退。

我问：你们的房子是学校的，还要搬出去吗？赵盈盈说，学校考虑到他们的困难，告诉何行，房子的事以后再说。我想也是，再有半年多我们77级就毕业了，赵盈盈要是能留在济南就好办了。

可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吗？国家政策没有强制做绝育手术这一说，那个公社计生办明显是违规，甚至是违法。不能就这样任其胡来，怎么也得抗争一下吧。

赵盈盈说，他俩一起去计生办讨个说法，计生办的人只强调计划生育重要性，说他们的做法没错，何行的行为配不上人民教师，只能按规定辞退。

我的天，有些人颠倒黑白的本事真大。我想应该做点什么。

赵盈盈说，她们寝室的同学都很气愤，想一起去找有关方面评理。何行不赞成，他说先别把事情闹大，可以写一封投诉信，寝室的同学共同签名，交给公社主管方。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觉得何行的想法很理性。也许这件事没那么复杂，就是计生办个别人在操纵。山师的几个同学集体投诉，对公社来说压力已足够大，他们会担心引起群体事件。写投诉信之前最好把国家这几年计划生育的公开文档查清楚，包括新《婚姻法》，在信中尽量多引用。我们有理有据，够他们受的。

赵盈盈说，她心里有底了，她与何行会处理好。

何行离开学校不久，那所中学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一些家长找到校长反映，他们的孩子听说何老师被开除，不干了。那些孩子非常喜欢何老师的教学方式，在课堂上让他们讨论问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自己的看法，气氛可好了。何老师还让他们介绍自己读过的书，就像在课堂上讲故事，同学们都竖着耳朵听。读书多的同学可自豪了。

这些都是那位拒绝做绝育手术的秦老师讲的。他觉得自己连累了何老师，又做不了什么，隔三岔五去何行家里提供线报。

这段时间何行没有任何收入，他又操起了照相机，走村串户去照相。这次和以往不同，哪个村都有他的学生，那些家长见老师被逼到这个份儿，纷纷请他去家里拍照，弄得何行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可是他一时没别的办法维持生活，只能顺其自然。

我想，现在国家已放开个体经济，是否可以在公社开个小照相馆？何行和赵盈盈也有这想法，毕竟要花钱租房，他们还没下决心。我这一问，他们不再犹豫，没多久就申领了执照。于是公社驻地出现了一家“盈月”照相馆。一听就知是何行起的名，用了盈盈和月儿的名字。这名字真的挺美。

没想到，照相馆一开张就顾客盈门。何行被学校开除，这种事绝无仅有，他在公社已小有名气。很多人是出于好奇前来拍照。何行他俩一不做二不休，把赵盈盈各种照片放大挂在墙上，引来不少女子羡慕的眼光。她们希望穿上赵盈盈那样的服装，拍出赵盈盈那样的风采来。赵盈盈一时成为公社的明星。何行尽力把照片做些细微加工，让被摄者看上去更有光彩。我就知道这家伙有办法。

公社原本有一家国营照相馆，生意不温不火。这下经理沉不住气了，特意来拜访何行，要和他交朋友。何行不吝啬，把自己的招数尽力传授。那家照相馆生意也有了起色。

第 39 章 聚散渐成秋

暑假之后是最后一学期，没什么课了，主要是写论文。本科生论文要求不高，只要不抄袭，言之有物，就能通过。多数同学写文学评论。我不想写那个，弄不好空空洞洞废话一堆。还是写翻译方法吧，平时积累了一些想法，能写出点东西来。

赵盈盈的历史专业应该好写一点。那么多历史争议，闭着眼都能选题。她说她要写隋炀帝。问她为什么？她说在伊宁听我们大谈汉武帝，印象很深。上学时不禁把汉武帝和隋炀帝相比，发现主流观念捧汉武帝贬隋炀帝很不公平。

一天去山大老校图书馆借书，赶上图书馆来了一批英文原版新书，其中有好几本威尔斯的科幻小说。我一下全借来了。记得其中有《时间机器》、《隐身人》和《星际战争》。

威尔斯的科幻小说和凡尔纳截然不同，总带着一股萧杀气氛。《时间机器》写到未来世界，人类已退化成懦弱不堪的动物。地下有一种凶狠的智慧生物，他们一边为人类制造必需品，一边以人类为食。《隐身人》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恐怖幽灵，借隐身之力使恐怖感无处不在。《星际战争》描写火星人借助先进科技在地球展开杀戮，最终被地球病菌所灭。

宛风和我共同努力，终于把我们的小巢建设好。屋内摆上床、衣柜、书橱、书桌和椅子，剩不下多少空间。但我们仍非常满意。我们住在这里，宛风不到十分钟就能走到办公室，我也有了安静的读书空间，不用再忍受学生宿舍的嘈杂。

于是，我拿出很多时间复习中学数学，以完成既定构想。代数、几何、解析几何、三角函数这些都得好好复习。我还从校图书馆借了两本计算机初级读物。不久前 IBM 公司推出个人计算机，据说比苹果机更强大。我在想象着个人计算机的样子。

赵盈盈写给公社的投诉信终于有了回复，大致意思是，公社经过调查，发现计生办强制绝育违反国家政策，对何行的开除处理很不恰当，予以撤销，开除期间的工资给予补偿。

过了这么久才回复，看来这个处理过程够复杂的。公社处理自己的计生办应该不容易，因为计生办有自己的上级机构。虽然上级机构不直接管理，但对计划生育有指导性意见。公社不得不顾及上级机构的面子。

后来才知道，何行在当地出了名，当地民情起了关键作用。

何行回到那所中学教书，照相馆无人打理了。还好，赵盈盈没课了，可以去打理，何行只在晚上冲洗胶卷和印相片。他们还打算找个高中毕业生做帮手。

何行回到学校，校长笑眯眯和他聊了一通，让他继续担任语文教研组长。校长还说，现在县里高中学位不足，学校有可能扩展高中部，让何行有所准备。

何行第一天上课，班里学生热烈鼓掌欢迎何老师归来。主持欢迎仪式的正是那位躲过绝育手术的秦老师。他异常激动，对何行说，早就知道何老师会回来。

我给梁君写信邀请他来济南聚聚。我对他说，你这家伙七年没见了，是不是成精了？这次不许再办案子。要是被案子拖住，说明你没尽职，不如辞职谢罪，回你原来的章丘知青点种地。正像老话说的，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梁君已经是副科长，算是国家官吏了。

梁君回信说，听说不久农村要分地单干了，他真想去乡下弄几亩地种种，那种田园生活想起来就心动。像陶渊明一样，在田里干完活，披着落霞回茅屋，喝个小酒，赋诗一首。

这家伙，还没忘了在部队时的未来憧憬，当时何行把他狠狠嘲弄一番。

何行一家和梁君一家都按约定日期来到我家。怎么梁君还有一家？原本我也不知道，他带着县图书馆的萧萧姑娘来了才知，他们已经登记结婚，这次是来济南度婚假。梁君已过而立之年，只是萧萧姑娘年龄尚小，所以拖到现在。

我家只有一间屋，好在对面屋里还没住人，厨房和卫生间不用共享。有这么个聚会场所，在那时已经不易。

三位女子加上月儿，聊得很热闹。说好了，我们去天丰园饭店安排午饭，她们随后再去。

走在路上，我问梁君是否能在济南多待几日。梁君说，萧萧没出过远门，他们打算再去下青岛和烟台，时间有点紧，何行家这次去不了，以后再找机会。何行说，赵盈盈要是留在济南，说不定他们能在济南安家，在这里接待梁君比在章丘更方便些。

梁君说，其实他来济南的机会不少，每次都是办案子，脱不了身。虽说是矿务局公安处，警方人力不足，专管大案子，一些普通案子都靠他们去跑。何行说，那正好是你的写作素材。梁君说，做小案子那些家伙笨得很，几下就破了，一点曲折都没有。

济南有不少老字号饭店，像燕喜堂、汇泉楼、聚丰德、天丰园都是。天丰园位于大观园商场内，最早来源于天津狗不理包子铺，现在除了包子，也可以点菜。

在天丰园吃完午饭，我又给何行家和梁君家各带了几个狗不理包子。月儿很好奇：这么好吃的包子，为什么狗都不理呢？大家一阵笑。

我告诉月儿，这是从天津传来的，不知为什么叫这怪名。何行和梁君也说不知道。月儿嘟嘟囔囔说，大人也有不知道的事。大家又一阵笑。赵盈盈说，大人不知道的事多了，等着以后月儿告诉呢。

在天丰园吃完午饭可以顺便逛逛大观园。萧萧姑娘和月儿都没来过，俩人牵着手走在前面。月儿见萧萧比她大不了多少，就叫萧萧姐姐。梁君悄悄说：坏了，我成月儿的哥哥了。何行对他说：你白赚一个妹妹，不吃亏啊。赵盈盈和宛风在偷着笑。

梁君他俩准备在济南待两天，到处跑跑，然后去青岛。我们不便打搅他们的蜜月，就此分手。大家依依不舍，说好有机会再次相聚。

我想，以后会越来越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聚这么齐。

秋风刮过，扫下几片落叶。秋风想告诉我们什么？

第 40 章 柳暗花明

下雪了，算不上大雪，地上也已白茫茫一片，让这个平安夜显得格外素雅。这个平安夜与往年不同，那些外教不再躲在宿舍中，他们来到外文系大楼，和同学们一起度过。他们还带来了平安夜磁带，用录音机播放。那首曲子听上去十分温馨。

外教们为何会这样？他们一定是看到了这一年来中国的变化，变得更开放，更理性。这一年正式实施了《经济合同法》、《学位条例》和新《婚姻法》。尤其是《经济合同法》，这是走向社会契约化的一大步。

四年大学生活即将走向终点。我已知道自己的去向：留校教公共英语。 我不大喜欢这个职业。教公共英语是一种语言训练，并非做学问，感觉就像教人开车，教人游泳。我的志向是科学研究。毕业去向不是个人说了算，要服从统一分配，算是暂栖身吧。

现在有时间了，可以全力展开我的自学计划。先从高等数学开始，包括微积分、线性代数、概率论和数理统计。以后或许还要自学计算方法，那是计算机专业的特定数学科目，专门探讨如何用计算机获取数值解。

赵盈盈如愿留在济南一所初中教历史。山师毕业分配济南名额很多，她的家庭情况留在济南理所应当。她是大龄生，不指望能去高中，能教初中生已经知足。她听说那所学校能分到房子，这对她尤其重要。能让月儿转来济南市区上学，比什么都好。再过半年多月儿该升初中了。

我感觉月儿这孩子很聪明，她的思考方式甚至不太像同龄孩子，常提出些出人意料的问题。联系到发达国家的教育方式，我问何行他俩：是不是考虑让月儿做些研究类的事？

赵盈盈有点吃惊：六年级的孩子就做研究，是不是早点了？

何行倒是赞成我的想法。他说，上了初中就成了升学第一，学习过程几乎被学校控制起来，家长很难插手。趁小学做点初始研究反倒方便。

我说，所谓研究无非是出个题目让孩子去查资料，想法找到答案。这比给现成答案让孩子死记好多了。赵盈盈一下反应过来：对啊，最重要的是过程，让月儿试着去发现什么，有成就感。我知道美国小学就喜欢这样搞。

我感觉月儿很有天赋，不挖掘出来可惜了。我小时候的天赋就被政治运动埋没了。

何行说：这不对，你的天赋谁也别想埋没，早晚爆发出来，只不过时机还没到。

赵盈盈问我该给月儿出什么题目。我说，最好是文科题目，历史、地理、文学之类，六年级孩子能理解。我感觉世界历史或是全球地理就挺好，让月儿从小放眼全球，从过去到未来，对孩子的心理影响很大呢。我家一些亲戚的孩子一张口就是他村里如何如何，似乎别的事和他们毫无关系。

何行说，这正是城乡之间的最大差别。他一些高中同学就是这样，学上了不少，眼光还是那么窄，就算混上个一官半职，也是个昏官。

赵盈盈毕业后，就没时间打理照相馆了。他俩已和文秀的男朋友说好来帮忙。哦，文秀就是那位追过何行的邻村姑娘，她一直在帮何行父母照料自留地。两位老人拿她当自家闺女，帮她张罗了本家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叫何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留在村里。他很想跟何行学摄影技术。

没想到何行还挺有商业头脑，把照相馆搞成股份制，送给何成三分干股，利润按股分成。何行运气不错，顺利找到帮手。摄影这活可不是谁都能干好，这是一门艺术呢。

1982年2月，我第一次登上教师讲台。教研室主任来听课，他有点奇怪：我头一天上课怎么一点不紧张？那些老教师也好奇，我们这批人大学刚毕业，说起话来比他们还像混社会的。

77级是个特殊群体。上学前我已在社会上打拼十年。77级很多人都这样，经历过风雨和人生波折，甚至经历过痛苦磨难，现在摇身一变加入知识群体，混迹于传统读书人之中，显得有点另类。

连学生们都好奇：这些新教师看上去挺年轻，说起话来似乎年长了10岁。他们不了解，每一份早熟背后都藏着一份磨难。

就在那个春季，我和宛风的女儿出生了。这个小生命带来了欢乐，也让我的生活变得艰难。每天一大早骑自行车40多分钟来到山大课堂，讲了两小时课，再骑行40多分钟回到家，已精疲力竭，孩子拉了尿了还要去照顾。宛风为了不让我过于劳累，夜间都是她照顾孩子，常常睡不好觉，白天上班昏昏沉沉。我们就这样相互支撑着一天天过下来。

上课不敢坐公交车。一旦不能正点到达课堂，又没办法通知，学生会自行散去。这种情况属于重大事故，要全校通报。只能坚持骑自行车。遇到顶风时要骑行一个多小时，必须早点动身。

有天早上去物理系上课，感觉身上有点难受，但已无法通知学生，想想还是去吧。到物理系后，先去了系办公室，说明我来上英语课，身上难受，想借把椅子。那位50多岁的办事员板着脸说，系里椅子一律不外借。

我从未和他打过交道，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和他争执起来。旁边屋里的团总支书记过来问，我说明了原委。她赶紧拿了把椅子给我，还不停地道歉。

下课回家后病了一场。我躺在床上想：难道这就是学校一些人对待年轻教师的习惯？

赵盈盈的中学在济南市东部，离章丘县不远。那里不如市中心热闹繁华，可是地盘宽广，学校有自己的宿舍区，都是平房，有点像梁君矿区的宿舍。赵盈盈入校不久就分到一套房子，有两间屋，这样月儿可以有自己的房间了。

何行说，这里有了房子，他得把原来的房子退掉，去住单身宿舍。两校距离太远，他不能像我一样每天骑自行车跑，周末才能回家。他说，这已经很好了，总算在济南有了落脚之地。月儿可以在赵盈盈的学校上初中。认识何行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对生活如此满意。

未完待续 ......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 1-4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 5-8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 9-12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13-16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17-20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21-24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25-28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29-32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33-36

何以同舟去（插图版）4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