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记

兰若寺DE妖医

<p class="ql-block">榆钱又开了。四月的风里,那些铜钱似的果实一簇簇地挂在枝头,被阳光照得透亮。我走在上班的路上,看见它们被风卷着,在地上打滚,忽东忽西,竟有些凄凉。</p><p class="ql-block">这榆树,我原是极熟悉的。幼时上学路上,总要攀折几枝,将榆钱捋下来,一把塞进口中。那味道清甜中带着微涩,嚼起来沙沙作响,颇能解馋。如今的孩子大约是不屑于此的,他们自有各色糖果零食,哪里还瞧得上这些"野物"。</p> <p class="ql-block">我突然想起奶奶的话来。她常说,榆树是穷人的树,饥荒年月里,榆树皮救活了多少人命。人们将树皮剥下,晒干,磨成粉,掺在杂粮里充饥。树皮剥了,树便死了,但人却活了下来。奶奶说这话时,眼睛总是望着远处,仿佛能看见那些光秃秃的树干,和树下奄奄一息的人们。常言道人活脸树活皮就是这个理,离开皮树是活不成的。</p><p class="ql-block">我出生在七十年代,虽经历过饥荒的尾巴,但没有吃过榆树皮搅和的杂面,对榆树皮的滋味自然无从知晓。但幼时个个家境不裕,榆钱倒确实是我们的零嘴。放学路上,几个孩子围着一株老榆树,你争我夺地捋着榆钱,有时连嫩枝也折下来嚼一嚼。那树枝里的汁液微苦,却另有一种清香。大人们见了,也不过笑骂几句,并不认真阻拦。想来在他们眼中,这总比偷瓜摸枣强些。</p> <p class="ql-block">每到冬闲时间,农村人总要请木匠做家居,核桃木、梨木是最漂亮的,但榆树木质坚硬,村里人常用来打家具。我家的饭桌便是榆木的,用了二十余年,依旧结实如初。木纹清晰可见,摸上去光滑细腻,竟比那些新式的合成板材还要顺眼。邻村的何木匠最善整治榆木,他说榆木有"骨气",宁折不弯。做活时若遇了疙瘩,也不硬来,顺着纹理慢慢整治,终能成器。那些被称作"榆木疙瘩"的人,大约也是这般脾性——表面粗粝,内里却自有章法。</p><p class="ql-block">今日所见榆钱,已不复记忆中的繁盛。城里的榆树不多,偶有几株,也被修剪得规规矩矩,再不能恣意生长。柳湖公园里的一撮榆钱树运气还不错,任由天意的扭曲在路旁,微风卷着榆钱在水泥地上翻滚,竟无处扎根。我想,它们本该落在松软的泥土里,或许能生出几株幼苗来。如今却只能被清洁工扫入垃圾箱,与各色废物一同消尽了。</p><p class="ql-block">周末给老家的母亲打电话。聊着聊着就说起农村老家的情况,我问起家里的老榆树,母亲说还在,只是去年遭了虫害,枝叶稀疏了许多。"你大(父亲)说要砍了,我拦着不让。想想你小时候多爱吃那榆钱……"母亲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忽远忽近。我眼前浮现出那株老榆树的样子,树干粗粝,树皮皲裂如老人手上的皱纹。春日里,它总是最早抽芽的,嫩绿的榆钱挂满枝头,在风里轻轻摇晃。</p> <p class="ql-block">记得我出差天津,路过一家高档超市。橱窗里陈列着各色精致食品,其中竟有一盒包装精美的"野生榆钱",标价不菲。我驻足看了半晌,终究没有进去。这精装的榆钱,与我记忆中的滋味,恐怕相去甚远了。</p><p class="ql-block">中午上班路上,风大了起来,天边堆起乌云,怕是有一场雨。榆钱被风卷着,扑打在行人脸上,又迅速掠过。一个小女孩伸手想捉,却被母亲拽走了。"脏死了!"那母亲皱着眉头,掏出手帕擦拭女儿的小手。女孩频频回头,眼中满是好奇与渴望。</p><p class="ql-block">我想起昨日看到的一则新闻:陕北某地开发"忆苦思甜"旅游项目,让游客体验剥树皮、吃糠咽菜的感觉,生意颇为红火。现代人的猎奇心理当真古怪,竟将祖辈的苦难当作消遣。倘若奶奶在世,不知会作何感想。</p> <p class="ql-block">雨终于落下来了。榆钱被打湿,粘在人行道上,再不能随风起舞。我加快脚步往家走,忽然看见路边积水处漂着几枚榆钱,随波逐流,最终卡在了排水口。</p><p class="ql-block">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和伙伴们围在老榆树下捋榆钱。奶奶站在不远处望着我们笑,手里提着一篮刚挖的野菜。阳光透过榆树叶子的间隙洒下来,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醒来时,窗外雨已停了,月光冷冷地照在空荡荡的街道上。</p><p class="ql-block">今日的榆钱,已不再是救命粮,也不再是孩子们的零嘴。它们成了城市里可有可无的点缀,甚至沦为一种怀旧的符号。那些真正依靠榆树度过饥荒的人,那些捋榆钱充饥的日子,正逐渐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p> <p class="ql-block">唯有榆树依旧年年开花,年年结子,不管人们是否需要,也不管是否有人记得。它只是沉默地生长,在春风里摇落一树铜钱,任风吹散。</p><p class="ql-block">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本相——无关记忆,无关情怀,只是自顾自地生长与凋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