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美述异（总汇）

阿正

南美述异之一

巴西魅影

此次南美之行，自景洪启程，高铁至昆明，昆明飞北京，北京借道西班牙马德里，首落巴西圣保罗。

命题巴西魅影。魅影的魅，一解讨人喜，二解使人惧。随君怎么想。

首都机场集合时，团导便反复强调巴西贼多，明抢明夺。

所以圣保罗下机伊始，便睁大眼睛，比贼更贼。

为了简捷，也为了亲切，我的文字里，随团导游简称团导，地接导游简称地导。

地导有很多，团导只有一个。

像贝多芬说的——公爵有很多，贝多芬只有一个。

“贝多芬”年轻小伙，入世不深。为人善良，办事认真。且形象鲜明，体型各色，像从木头里拔出来的一枚钉，微弯但是硬挺。

圣保罗的一天，主要是感受圣保罗的庞杂。它南美第一大，世界排前五，把周圈算上，两千万的人口，在巴西的位置，相当于上海之于中国。

地导祖籍台湾，四十岁的女单身。头发灰白并不染色，要的是保持天然。肩挎布包，身着居家便服。皱巴巴的团旗在伊那里或扛或举都能与其浑然一体。伊擅于自说自笑，自报姓名“戴安娜王”但是没有“妃”，后面加上一串笑。伊好像非常陶醉巴西的慢节奏生活，解说时反复强调如果巴西像中国一样高速发展，到处盖房子，那么巴西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好生态来接待游客。

圣保罗的游程基本上是在市内打游击。反复穿插。同一个地方要来往数次。使人很容易想起长征之绝笔——四渡赤水出奇兵。

前一天入宿酒店已经很晚。酒店方面说是房间没打扫好。于是初次体验了南美的办事风格，光是等待分房就耗费了一小时有余。

翌日一早上车伊始，无论团导或者地导，又反复强调注意财产安全。

钱包护照别带身上。

相机最好也别露。

敝人一边赶紧把相机揣进外衣里，一边想那么我们来干什么！

第一次停车是看独立公园。

公园占地面积十八万平方米，由博物馆一端进去，经过花园，长途跋涉可到达独立纪念碑。

独立纪念碑是方方正正的巨大石块垒成，上面高高低低地罗列若干铜像，都是为巴西独立作出贡献的名人。为首的叫佩德罗一世。

佩君其实葡萄牙一王子，替父王守护巴西，看地方不错，起了歹意，闹了独立。而已。

纪念碑有地下室，里面存放着佩德罗和他媳妇的灵柩。

纪念碑前长年点着一个炉子，形制类似中国香炉。

第二次停车是看涂鸦街。

涂鸦街具有强烈的巴西文化特色。浓烈的色彩，热血贲张的笔触，无羁所以往往无稽的想象，都闪射出脑浆四溅的创造力。最杰出的那些，上面的人物有一种要从墙上伸出手抓你的威逼感。

我相机在怀里揣不住，开拍以后忘乎所以。

团导说小心！

我惊醒，嘴上硬杠说：他们抢我？我还想抢他们呢。

不过看一个黑蜘蛛样的怪物暴突眼珠甩胳膊撂腿舞舞挓挓地朝着我晃了过来，还是本能地躲了开去。

涂鸦街的尽头有冰激凌店。地导好像早有测算，根据天气的热度，行走距离的长度，众人到了那里大多会难耐口渴。所以不必强迫，买卖关系自然生成，她只要随后跟着人流进店跟店主打招呼做翻译之后结算流量就行。

瓦妇（Wife）平时忌生冷与甜腻，但是从来不忌冰激凌。搭其便车，尝了两种。一种奇甜异香，一种扎舌头的酸。心想肯定化学添加吧，但是品那后爽，口不干舌不燥，又明显不是。后来吃遍南美水果，方知那才是原生态的水果味儿。于是每次吃过那些天果，都会带着哭腔感慨：敝人活这多年，之前竟然不如巴西一只猴子。

第三次停车是看伊比拉布埃拉公园。

公园位于圣保罗市花园区，那里原是印第安人村落，葡萄牙人登陆南美洲后赶走印第安人，把那里建成了公园。为纪念他们从沿海向内地拓殖的历史，在那里建了巨大的横卧的开拓者纪念碑。表现的是一群人拉纤一样压倒一切地往前冲。不远处的树林里还藏有一座两层的竖立的“七九”纪念碑，纪念的却是圣保罗的民主护宪运动。

两座纪念碑在意义方面其实含有内在的冲突，但是巴西人并不去在意殖民和被殖民到底谁是谁。走完南美，发现南美全体基本如此。欧洲人登陆美洲的五百多年，印第安土著不是赶尽杀绝就是靠边站了，剩下的干戈玉帛都是外来人口之间的互撕。殖民者之间的明争暗斗也都是打着独立的旗号行事。而且外来人口又经过了若干代的杂交，到今天已经盘根错节，所以对于历史的究竟，别说我等游客，就是历史方面的专家要说清楚也会很费事。

这期间一直在圣保罗市中心来回穿插，一次又一次地“车看”圣保罗大教堂。教堂全称梅特洛保利塔纳大教堂，外观酷似巴黎圣母院，所以外号“小巴黎圣母院”。

教堂内部据说却是模仿的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

据地导介绍，教堂建自殖民时代，地下墓室一视同仁地安放着殖民者和被殖民者名人的灵柩，包括原印第安酋长的。每扇彩花玻璃窗上都绘制着圣经故事。教堂里面还有多达一万两千个声管的意大利管风琴以及由大小六十五个铜钟组成的大套钟。

但是这里不能下车。下车会很麻烦。比抢东西要严重。经常发生刑事案件。

原来教堂门前的公园是流浪汉的乐园，有众多流浪汉在那里聚集，他们只管睡觉和犯案，每天有慈善机构定时给他们送饭。旅游大巴绕着那里转了不下四五圈，有一圈正巧看到一黑男把一黑女拖进他们的领地，疑似要强奸。

后来在伊瓜苏看鸟，游客被关在笼子里，鸟在外面的自由世界，便想起圣保罗躲在车子里看流浪汉，又联想到非洲塞伦盖蒂把人装在笼车里看狮子之类的事情。

圣保罗市立剧院就在教堂的旁边，在那周围乘车旋转的时候顺便把它也看了个三百六十度。它也是圣保罗的地标，也借巴黎造势，号称巴西的“巴黎歌剧院”。应该承认那巴洛克风格的建筑的确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外表的雕塑夺人眼球。据说它是圣保罗文化表演的国际性舞台，回音效果非常完美。可惜没有安排进入。虽然那里没见有流浪汉聚集，只有一小撮文艺青年在门口打卡拍照。

在一个小广场又安排下了一次车。那里可以看里约最早期的教堂和市政厅。

然后去唐人街，看“小义乌”商品市场。那里是热闹的所在，商肆鳞次栉比，路边摊儿挤脚撞腰。

翌日飞里约。早晨服务台还没叫床，隔壁就有人叫床。板壁之隔，情真意切。四个乐章，宏伟交响。颠覆认知，震瘫三观。直到人家那厢曲终人散，我们这边才会动弹。

出门时偷窥一眼，方知那隔壁是员工休息室。

飞临里约之际，俯瞰那曲折优美的海岸线，诡异高耸的山丘，便觉此地不凡。

那时候就远远看见了基督山基督塑像。那是世界新七大奇迹之一。

机场毗邻港口。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旁边似乎能摸到海浪和轮船，这是难得的体验。

里约地导名叫简小宝，是广东移民第三代。五短身材。解说起来活鼻子活眼很搞笑。自述要保持婚姻必须保持身材，但是保持身材太辛苦，所以干脆离了婚。

南美之旅频繁使用了“特别”二字，第一次使用却是自里约大教堂始。

里约大教堂的特别，是其设计思路十分现代。气势恢宏，简单扼要。面对上帝和传统，大胆地宣布了人的存在，显示了大师的风范。

其整个框架结构由规则的钢筋混凝土方框构成，好像天梯，所以又被称作天梯教堂。

那是一个可容纳两万人的圆锥形独大空间，穹顶离地近百米，上覆巨大的十字架造型透明棚顶。四道彩色花窗，自十字架的四端延伸而出，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直至地面，上面以卓异的想象力，绘满具象又抽象的神圣故事，在那幽暗的空间里，闪射出神之灵光。

人只要往那门里跨进一步，便会瞬间发生改变。

说着笑着的，会突然缄口。

更有甚者，会忽通跪下，掩面痛哭。

教堂出来，敝人独自离队，去教堂的正面远远地观赏了它的外观，窃以为其外形的设计灵感应该来自墨西哥奇琴伊察的梯形金字塔。

这思路高屋建瓴，使现代文明与传统宗教、基督教与玛雅文明都产生了关联。还突出了南美特色。

虽然没有资料这么说。

之后缆车登面包山。观海岸海湾海滩海港以及跨海大桥。换个较低角度再看一遍飞机上的所见。

里约沿海，好看的是那些山的曲线。美妙多变。奇谲怪异。别处没有。

炎热使冰激凌成为标配。

和各种人类挤购冰激凌，然后一起混吃混喝，感觉很有意思。有时候都乐不可支。

面包山下来，打卡了里约奥运主会场。

翌日的重头戏是世界新七大奇迹基督山。

小车窄路，旋转上山。排队登顶。然后和来自全世界的游客挤在一起，在彼此的缝隙里仰拍耶稣基督。

基督太过高大，又是在山尖小平面上陡然立起，要让被拍者与之同框，拍摄者只能躺在地上。

基督山下来，半山腰停车，远观里约贫民窟。

那是漫山遍野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木板铁片屋。不止脏乱差。糟烂不堪处猪圈狗窝都不如。却是黄金地脚，向阳山坡，邻近海岸。

窃以为巴西旅游方面如此安排游程或者生硬，或者更有深意。关键是此处离基督山并不远，不知道基督从他那边能不能看到这边。

从人的角度看问题，可以感知巴西的政治是另一种思路。没有什么需要捂着盖着，政府可以允许贫民窟自治，可以向全世界旅行者展示这存在。自由行的游客安全自负。旅行团的只允许你远远地看看。反正通向里面的路口有警察把守，已经告诉你里面是黑老大的地盘，游人不能随便进入，更不允许随意拍照。

而且明确警告你了——违反者有可能被一枪爆头！

里约的终曲是科帕卡巴纳海滩。

看到车窗外的中弹者雕塑，简小宝说：砰！到了。

我和瓦妇穿过沙滩走到海边，去蘸一下大西洋的海水以完成夙愿。

那时候太阳能烤面包，大西洋的海水便尤其冰凉。

沙滩上是人肉的丛林。各种肤色各种走形的肉体放肆地横七竖八地铺陈满沙滩，展现一种放肆杂交形成的畸形生态。其中不乏杂交失败者。

有的近乎全裸。做大字形仰卧。

不禁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改编的电影《阳光下的罪恶》里的台词：

“她死了，伸开四肢躺在沙滩上，一如她生前常用的那种姿势——嘿，简直是神来之笔。” 有兴趣的话，可以想象一下夜晚的海滩。

路边清理掉满鞋沙子，大着胆进了一个街心公园，欲近距离观察一下巴西人的日常生活。坐下后发现公园是封闭型的，四周围着铁网，唯一的门有警察把守。活脱脱又一个笼子。孤独的老人。遛娃的年轻夫妇。替人遛狗的小时工，腰上系着一群狗。等活儿的站街女。加上我俩不知死的游客，集于一笼，互相观赏。

那时候里约狂欢节不断露出苗头。车游城市随时可见装饰就绪的花车。所住酒店有舞蹈团在排练。里约狂欢节没有准日子，一般是在二月中下旬举办，届时巴西将举国欢腾三天三夜。但是我们的行程没有安排此项，不可能在那里等，只能含恨离去。

翌日飞伊瓜苏看瀑布。

当晚查里约资料，读到关于科帕卡巴纳海滩的一个传说，那是一个俗不可笑的笑话，不过是通过一个富人和一个流浪汉的对话，想说明里约人之所以活得懒洋洋，就是因为他们不需要干活出苦力就能够享受到生活的极致——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回想所见，窃以为里约表面上的确称得上乱七七懒洋洋，但那背后却藏有一种复杂与深刻，值得细细思量。

不同的肤色，不同的种族。五花八门。岂止黑白两色。葡萄牙人历史上曾经从非洲劫掠来大量黑奴，他们繁衍混血到现在，也是不可忽视的社会存在。纯血的情况下，他们和美洲黑人有区别。美洲黑人肤色偏棕红，他们是晶亮的碳块黑。但是所有这些异样，在这里却是分不开也合不拢的一种胶着。极端贫穷和过度奢华肩并着肩。贫民窟堂而皇之地盘踞在富人垂涎的向阳山坡上。平摊晾晒在科帕卡巴纳海滩上的那些脱光了的杂色胴体，很难分得出哪个是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哪个是富可敌国的富翁。小偷的旁边，商人正在签约。车行里约，窗外突然是繁华闹市，突然是茂密雨林。高楼大厦里夹着精美古建。有人管的房子五花八门，人去楼空的豪宅残破不堪。好好的墙，愿意怎么糊涂乱画就怎么糊涂乱画，没人会说这个雅那个不雅。街角有人刚刚还骂骂咧咧，转眼就摔了酒瓶子跳起了桑巴。

而且无论你在里约的哪里，只要抬头，都能看到基督山的基督伸开两臂为世人托起幸福。

敝人小时候操行评语里经常少不了“自由散漫”四个字。

如果给巴西也写操行评语，“自由散漫”四个字也不应该缺位。

不仅如此，对我等，那里的自然环境也是遥远的一处熟悉。巴西与中国西双版纳都拥有大片的处女地和热带雨林，同称为地球的两片肺。里约与我等居住的勐海县恰好隔地球对望，分居南北纬二十二度。

从里约飞伊瓜苏，飞机上鸟瞰巴西大地，森林与原野构成的图案非人所能，美轮美奂。

圣保罗独立纪念碑

圣保罗开拓者纪念碑

圣保罗小巴黎圣母院

圣保罗涂鸦街

里约天梯教堂

里约天梯教堂内部的十字穹顶

面包山俯瞰里约海湾

世界新七大奇迹之里约基督像

远眺里约贫民窟

里约中弹者雕塑

里约科帕卡巴纳海滩

飞机上看巴西大地

南美述异之二

惊艳伊瓜苏

论瀑布，伊瓜苏当然是世界第一。名气如雷贯耳。

年轻时无闲，且国门封锁，不可能出去看世界，便花俩月工资买一本精印的《卧游寰宇》在家里过干瘾。那时候就知道尼亚加拉瀑布最宽，维多利亚瀑布最高，伊瓜苏瀑布综合实力最强，排名在其它瀑布之前。

后来自驾走过国内的若干瀑布，有了臆想的伊瓜苏在那比着，感觉黄果树小家碧玉，诺日朗匍匐在地，大龙湫王母娘娘小便时有时无，只有德天跨国瀑布可以一提，但是不过伊瓜苏的一个缩微版。

后来全程走完黄河，想也许只有黄河壶口的情势可以与之一比？

待到真的看过，感觉国内就没有瀑布。不是媚洋崇外，只是尊重事实。

那时候更愿意说——世界是我们大家伙儿的。各种世界遗产都属于全人类。

伊瓜苏位处热带雨林深处，巴西、阿根廷交界之地，它能直通飞机，形成小镇，建了高档大型宾馆，都是借力大瀑布。

和瓦妇不惜美金，报了直升机，要先俯瞰这地球的肚脐。

升空用上帝的视角俯视，只见浩瀚的雨林接天盖地，水在雨林里面悄悄汇集，从四面八方涌向一处阔达的地陷峡谷，在最曲折处形成滑润的水口，恰如涡状的肚脐。其它处一展数里，全面出击。水势浩大如万马奔腾，争先恐后直冲谷底，激起水雾，折射出虹霓。主攻方向势如破竹，次攻方向也不示弱，反正使观者目不暇接，心潮随水澎湃。它那里一泻千里，我这里拍得大汗淋漓。

我坐在直升机后排，只能把相机伸出透气的小洞勉强地俯拍。高空风大到抓不住相机，所以整个拍摄过程险象不断惊心动魄

下了飞机，进大瀑布景区之前，可能为了先缓解一下紧张兴奋的情绪，行程安排参观了一个鸟园。人被一道一道关进笼子里，看笼子外树林里水塘里的各种奇禽。红绿鹦鹉。火烈鸟。巴西大嘴国鸟。都是第一次见到真的活的。据说它们大都来自亚马逊，等于弥补了未去亚马逊之憾。

然后走栈道，深入伊瓜苏，与它肌肤相亲，被它浇个落汤鸡。

之后强烈谴责地导，要求其为果子狸正名。

伊瓜苏地导形貌猥琐，说话如高速机枪没有标点符号。他反复强调走栈道不可携带任何食品，不然会遭果子狸抢劫，一旦被抓伤打破伤风疫苗既要花钱还要费事。“这里可是南美，办什么事都很麻烦地”。其实他完全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污蔑果子狸。之后我等与那可爱动物亲密接触，发现它们只是自由自在地过自己的日子，对人既不畏惧也不感兴趣。伊瓜苏栈道安排三个半小时，不到一小时可以走完，午饭时间，却要在一个休息区空着肚子等待两个多小时。那期间大部分游客都会不得不去买吃的。但是诡异的是交费时要拍摄护照留案底。之前鸟园买冷饮时也是如此，那时候就对此感觉诧异。

而且物价奇高。鸟园那里一个椰子两根冰棍十六美刀，合一百二三十块人民币。瀑布这里买两个迷你热狗，一个就合三十块人民币。

我等首都机场才决定换些美元的。登机口那里最后一个亭子换的。买入价，七块七毛多。

后来想起改开初期北京受训。聆听著名教授讲课。那老儿讲着讲着突然压低声音说：给我关了录音机，我要说说心里话——我对眼下的很多怪现象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字，我脑子里所有的问题都立刻迎刃而解，那个字就是——钱。

玛尼！

他把“尼”字的语调挑上了天。

所以伊瓜苏这里所有的诡异，谜底也无非那个字。都是为了让游客花玛尼。拍护照是为了证明谁带领的游客买的，以便摊贩为导游分账。而已。

但是伊瓜苏会使你感觉吃了什么亏也来得值。想想那时候我和瓦妇上了栈道尽头，处于瀑布的怀抱之中，三面被天上之浩大来水重重包围。水声轰鸣，人不过蜂蚁。瓦妇激动得花容失色，娇嗓开叉，神经病一样大呼小叫。我等的防水运动相机于淋浴状态下不辱使命，大显身手，拍下了我等一圈又一圈的旋转镜头，此情此景创造人生情感体验高峰，不可再现，没有之一。

超级风景给人超级愉悦，天下大同。休息区一白种女士看我全身湿透，指着我笑不可支，神情是她也曾经，不过是刚刚换过衣服罢了。

之后的项目是品尝巴西烤肉。伊瓜苏地区没几间房子，有几间也都是趴在路边的三三两两的小组和，互相隔着老远，形不成小区。巴士转了半天，才在一个组合那里停下。关键是那时候已经饿扁，所以没等烤肉上来，已经把自助餐吃了个差不离。待到烤肉轮番上来，大家大都在那里做肚子饱了眼不饱地挣扎。烤肉都是碗口粗的肉柱子，服务员无论黑的白的黄的混血的，都受过专业训练，都一律嘴里说着唱着同时摇动手里的肉柱子向你喷出香气馋你。你敢点头，他那厢锋利的尖刀一闪，便有一片巴掌大的肉被片下来。那肉却是被执行了死刑的模样，先在你的盘子里跪下来，然后腿一伸，死翘翘躺在你的面前。烤牛肉，烤猪肉，烤羊腿，烤舌头，烤心脏，烤鼻子……也不知道是谁的心脏谁的鼻子。问了也白问，说了也不懂。团友老年人居多，南方人居多，大龄单身女居多。他们女的大都在春秋之交，还在拼命保持或者挽回身材。男的也都是细作之人。没有李逵、张飞、鲁智深模样的。其实还只有敝人算是廉颇尚能饭者，但是那时候也是已经心有余力不足。反正大伙都是吃不几种就频频摆手。有女的甚至隔着肉柱老远就吓得大叫——你不要过来！

压轴的烤菠萝倒是清口消食。但是满则溢的状态，消食剂也加不进去。

伊瓜苏地导本来一路喋喋不休，到吃烤肉的时候，突然无声，原来是趴在厨房门口观察我等，掌握火候，看众人吃自助餐吃得快饱了才吩咐厨房开始上烤肉。导游跟餐厅都是一次性买断一顿饭，如此剩下的肉都归他们导游去处理。不过回扣实物，团导肯定吃亏。他二十四小时跟团，不可能背着大包的烤肉去为人民服务。

当晚伊瓜苏飞布宜，带着对伊瓜苏的激动残余，带着对巴西烤肉的爱恨情仇，开启阿根廷之旅。

直升机上俯瞰伊瓜苏大瀑布

巴西国鸟巨嘴鸟

亚马逊金刚鹦鹉

火烈鸟

伊瓜苏大瀑布全景

巴西烤肉压轴菜烤菠萝

南美述异之三

初访布宜

此行两进布宜诺斯艾利斯，所以会有初访再访之说。

初访之后，一时无语。

只是感觉接触到了一种不一样的生态，充满莫名其妙的光怪陆离。

阿根廷历史上曾经长期沦为西班牙的殖民地，印第安土著的社会地位很低，其精英阶层都是以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为主的欧洲移民的后裔，他们有浓厚的欧洲情结，合力用了大约半个世纪的时间把布宜诺斯艾利斯建成了“小巴黎”。围绕着一条一百二十米宽的“七九”大道，几乎是复制了又一条香榭丽舍大街。

阿根廷又是唯一把自己从第一世界干回第三世界的国家。比索与美元汇率曾经达到过一比一，而现在的汇率是一比一千。

其实纵观全球，国体松散，统治无力低效，懒懒地不思发展国家不在少数，一些农业小国甚至不愿意向工业国过渡，原因很多，各不相同，但是无意间契合了发展即破坏的理念。

此行有几次幸运的邂逅，在阿根廷总统府广场遭遇市民抗议游行是其一。

在那里，难得地看到了阿根廷鲜活的社会生态。一种别样的抗议游行。人们吹吹打打，嬉笑喊叫，打着横幅，摇着小旗，一派遇事小过年儿的亢奋，好像在做一种成年人的游戏。旁边总统府卫队却在一本正经地按时按规正步巡逻，与游行队伍相遇时目不斜视。

阿根廷的旅游项目里当然不会没有足球和探戈。博卡青年足球俱乐部的球场周边已经形成一个特区，马拉多纳和梅西是那里的偶像，足球与探戈在那里媲美争辉。也争着挣游客的钱。搂着假梅西合个影要两美刀，让探戈女郎架起大腿搁你腿上照张相要五美刀，点看一段化了妆的探戈则要付出十美刀。

船游老虎洲，看河岸上的花园小屋，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成熟旅游项目。老虎洲类似中国苏杭的水乡，其水源来自清澈的伊瓜苏，但是那些河汊是死胡同，清水进入后不能流动，逐渐变得脏污混浊，加之那里气候湿热，多蚊虫，实在看不出住在那里有多么享受。

阿根廷地导爱好卖弄噱头，但是并非肤浅之辈。他说西班牙的殖民地普遍比葡萄牙的殖民地要好些。事实如此，阿根廷的治安状况就是普遍比巴西那边要好。布宜诺斯艾利斯虽然也有成片的贫民窟，住的却并不全是穷人，房屋也没有巴西那样的拥挤破败，很多并不贫穷的人也在那里盖房子，他们只是为了钻政策的空子在那里占地。

总的来说，南美的现状，来自独特的地缘和独特的历史，世界其它地区无可比拟。欧洲人征服印第安人，没费多少事，靠的是吓唬。一战二战以及后来的冷战热战也都和这块土地没关系。马岛之战简直是小儿科的闹剧。现在看将来即使有三战也很难打到这里。西半球的南半球这四分之一西瓜没受过战争蹂躏，所以保持了新鲜原始的生态和自然甜美的味道。这里的人民爱和平，也不大爱搞政治。搞政治也是即兴发挥嘻皮笑脸的模样。阿根廷人有火气朝着足球发，有负面情绪用跳探戈解决。据说很多人宁肯卖了房子卖了车子也要跑遍世界去追逐世界杯，然后满心欢喜精神富足地回来过穷日子。

经济复苏也好衰退也罢，比索和美元一比一也好还是一比一千也罢，周末的公园里都是一派祥和气氛，人们照旧懒洋洋地晒太阳，见了外国人笑容满面地主动打招呼。

船游老虎洲之后登上了诺唯真之星游轮。游轮十万吨级，载两千人，一千游客，一千船工，够豪华，但是不无瑕疵。此行要在船上生活十二天，会专辟一辑来记录船上生活。

从布宜诺斯艾利斯乘游轮到乌拉圭，以为是海，其实是沿河而行。

拉普拉塔河最宽处将近200公里。

游轮的第一站是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一个被认为临海其实是临河的散漫城市。

说它散漫，一个是说它的建筑分布，一个是说它那里人民的生活状态。

此为后话。

布宜“七九大道”上的方尖碑

“七九大道”上的唐吉诃德雕塑

总统府广场上的抗议游行队伍

为游行造势的管乐队

列队行进的总统府卫队

布宜博卡青年足球俱乐部

马拉多纳很神气

博卡少年足球学校

布宜街头的探戈表演

布宜女人桥——倒扣的高跟鞋

船游老虎洲

老虎洲即景

南美述异之四

蒙得维的亚风情

乌拉圭给我的初步感觉，是静静地趴在大西洋和拉普拉塔河界岸上的一个蕞尔小国。

十七万公里的国土，只有三百五十万人口。

我老家青岛面积一万多平方公里，人口一千多万。

两者的生态差异可想而知。

乌拉圭的国家格言是：不自由，毋宁死！

它们的国歌从头到尾唱的是“自由”——“战斗的时候高呼自由，临死时还是要喊自由！”

结束句是：自由自由还是自由！

敝人有句名言，叫作“说什么什么不行。”

整天说养生的，一般是健康有点儿问题。

时刻不忘说自由的，肯定是自由来之不易。

乌拉圭历史上命运多舛历尽坎坷，曾被西班牙葡萄牙轮流殖民，被巴西阿根廷争相吞吐。

看地图，巴西是上颚，阿根廷是下颚，乌拉圭的地形和位置，像含在巴西和阿根廷之嘴里的一个牛肉丸子，只要它们颚骨一动，它就随时可能被吃。

乌拉圭也就是畜牧业发达，据说养的牛比人都多，是世界重要的肉类出口国。

后来是大英帝国为了自己的利益摁住巴西和阿根廷，从他们嘴里抠出了乌拉圭这枚牛肉丸子，玉成了它的“独立”。

阿根廷总统府里有一座黑漆漆的雕塑，用三个表情乖张的人物表现了英巴阿在乌拉圭独立问题上的三国演义。

船泊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

蒙得维的亚与布宜诺斯艾利斯隔拉普拉塔河相望，地势平坦，气候温和，常年绿树成荫，鲜花盛开，被称为“南美瑞士”和“玫瑰之城”。

一面牌楼似的石墙，把城市分为新城和旧城两部分。

紧靠石墙，是作为城市中心的一个小广场，其中央矗立着乌拉圭“独立之父”阿蒂加斯骑马的青铜雕像。阿蒂加斯脚下和圣保罗的佩德罗一样，也建有他的陵墓。

西班牙人登陆南美洲二百年之后，阿蒂加斯生于一个西班牙裔牧场主的家庭，他作为“土生白人”，年轻时参加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争夺乌拉圭的战争。如此而已。

而且究其个人，是以失败告终。

尊为国父，实在勉强。

但是历史就是这样，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在作为欧洲殖民地的南美洲，这样的似是而非比比皆是。

广场侧面是不起眼的一个总统府。

乌拉圭总统亲民，总统府对外开放，游客可随便进入，好像问一句总统在家吗就可以进去串门。即使总统不在，也可以进去转转，顺便在总统的便盆里撒泡尿。

有一届总统亲民亲到心乱如麻，竟然签署了一个大麻合法令，致使国家陷入一团乱麻，后任总统虽然赶紧纠正，但是遗留问题到现在仍旧抖搂不清。

步行游了老城区的一个市场片儿，走近了一下乌拉圭人的平常人生。

和巴西一样，乌拉圭也视烤肉为国粹，而且比巴西的吃法更大气更血腥。烤肉店里的炉膛有一两米见方，里面熊熊燃烧着大块的木头柈子，十几二十斤重的大块鲜肉摆在店门口，胳膊粗的整条生肉肠子盘在柜台上，店员用火钳敲着炉台大喊大叫地揽客。

一看就是肉源过剩。

坐在烤肉店门口小憩，想象乌拉圭人一边狂争自由，一边狂吃烤肉，然后狂踢足球。

足球是乌拉圭第一大体育运动。

南美紧挨的三国，巴西、阿根廷、乌拉圭都以足球傲于世界。乌拉圭人口最少，足球成绩与另外两个大国相比不仅毫不逊色，还要略微胜出。

乌拉圭曾于1930年和1950年两度获得世界杯冠军，同时还获得过两次奥运冠军，而且拿过十五次美洲杯冠军，超越了阿根廷的十四次和巴西的七次。

所以1930年第一届世界杯用过的球场现在成为乌拉圭旅游的重要打卡地。

球场如今成为了文物，好像正在修葺，可远观而不可进入。

站在一处草坡上，遥望那蓝灰色的建筑，同时思考足球。

想南美这里不就是一帮穷出身的兄弟，其中不乏贫民窟里出来的野种杂种，大块地嚼着肉，简单地快乐着，一根筋地执着着，左盘右带，遇招拆招，心无旁骛地直奔目标，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就能把小小皮球搞进门去。

神出鬼没，有如神助。

再看我们，十几亿人的泱泱大国，背负五千年文明，一肚子文韬武略，满脑子精打细算，偏偏临门一脚掉链子。

后来突然想，南美足球真正得益的，是他们未泯的野性。野性来自天然，更接近神性，或者就是神性本身。所谓高度发达的文明，太自恃人性，也就远离了天性神性。

看球场和看铜牛车雕像是在一个地方。

雕像是乌拉圭政府加封的国家重点文物，表现的是一辆由多头牛牵引的木制大蓬车在大草原上艰难行进的埸景，据说反映的是乌拉圭国家形成的早期阶段高乔人生活的艰辛及其与恶劣的自然环境抗争的大无畏气概。

高乔人是公元16世纪西班牙人来到南美之后，其中的穷人与美洲土著妇女结合产生的混血后裔，主要生活在阿根廷、乌拉圭的潘帕斯大草原以及巴西南部的平原地区。“高乔”来自西班牙文，是浪子之意。高乔人一方面被白种移民蔑视，另一方面，因为他们被招募去与印第安人作战，美洲土著也对他们也充满仇视。他们地位尴尬，缺乏归属感，只能寄情于草原，用饮酒唱歌以慰凄凉。

马黛茶是乌拉圭国饮。乌拉圭人早起要先饮一杯那东西才去干别的事。

马黛茶起源于美洲当地的印第安瓜拉尼人。马黛树是南美洲特产的常青灌木，它的树叶浸出物对人体有多种益处。

眼下马黛茶在乌拉圭以及周围地球已经形成一种文化，其影响力可以类比茶道的在中国以及亚洲。

喝马黛茶的一套专用行头是精美的手工艺品，通常由三件套组成：一把有精美饰纹的小葫芦做的茶壶；一根银管或铜管做的吸嘴；一个用来随时续水的暖水瓶。传统上乌拉圭人都是把这三件套装在一个豪华皮套里。

只当作艺术品收藏，也十分悦人眼目。

蒙得维的亚老城区有许多专卖的小摊儿，没有出手。只想后程还会有更好的。但是之后看大店里的，反而不如地摊儿的那些地道。

行程却很快结束，后悔已经晚矣。

行程的最后是去海边看一座海军阵亡纪念碑，纪念的是从水里捞人牺牲的海军战士。

由此想起阿根廷博卡区也立有一座消防员救儿童的雕塑。

好像南美诸国都对救人于水火之中很看重。

回船要赶时间。车没到港，已经有人在路边挥手喊快快快。

此行游轮方对按时归船要求十分严格。后来理解，他们在游客上船时是扫描登录了每个游客的所有国家的签证的，上船后又收去了护照，那就是说游轮方对靠泊各国负起了游客出入境管理的责任，对于靠泊国来说，游客下船即入境，回船即出境，是马虎不得的事情。

上下船时的安检其实是由靠泊国的海关人员在执行。

下一站，玛德琳，又回阿根廷，开始第一次看企鹅。

此行计有三次看企鹅的机会。一次玛德琳，一次马尔维纳斯，一次南极天堂湾。

于是一边享受游轮上的奢靡生活，一边急切切地期待着看到企鹅。

乌拉圭蒙得维的亚国父广场

乌拉圭总统府内

蒙得维的亚城门

蒙得维的亚跳蚤市场

走进烤肉店

烤肉店内景

乌拉圭特色烤肉

乌拉圭国会大厦

乌拉圭国家级文物——纪念高乔人开拓历史的铜牛车雕塑

铜牛车雕塑之细部

海军阵亡将士纪念碑

南美述异之五

旁塔汤布大奔袭

船到玛德琳港，是从乌拉圭又回到了阿根廷。

玛德琳港依不高的山坡而建，建筑错落有致，一派简约自然宁静的美丽。

玛德琳港其实是玛德琳市，总面积十二万平方公里，居民总共也是十二万人，人均占地一平方公里。其中百分之三十是玻利维亚人。他们大部分以从事房屋建造业为生。

当天的行程是拉车往返五百公里，去世界最大的麦哲伦企鹅栖息地旁塔汤布半岛看企鹅。

天气晴好，晨光明丽。阿根廷国旗高高飘扬，海的味道清新浓郁。泊船的缆绳上密密麻麻停着一串串的海鸟。

一千名左右各种肤色的游客，蚂蚁大军一样浩浩荡荡地涌出船舱流出码头。出码头以后分流上了等着那里的大小巴士。马达轰鸣，绝尘而去。巍巍壮观，如同浩大的军事行动。

道路多为非铺装，车队为赶时间，一路飞驰。黄尘滚滚，扬沙飞石。石子击打车底，声响巨大，好像要把车底击穿。

我等一脸惊恐。司机习以为常。

一路保护区。无论哪国人，一律拒绝自驾进入。任何游客旅行团，必须由当地导游带领，才能进入。说好了两小时之后才有厕所，所以上车前要排空液体，中途要谨慎喝水。后悔了没带尿不湿。

路上景色，一般来说，是苍茫大地，不知谁主沉浮。但是也并非没有看点。除了邂逅动物，还有一个恐龙化石的出土地，立了恐龙的雕塑。

偶尔才会出现一处交通服务设施。

公路旁可见野马和美洲驼以及鸵鸟狐狸等各种动物。使人想起非洲的塞伦盖蒂。

邂逅动物时地接导游会指示司机减速甚至短暂停车，让游客拍照。

旁塔汤布地区干旱少雨，当年因为缺水吓跑了不少移民，后来一条小河被发现，才彻底改变了它的状况。来回的路上我都不期而遇地拍到了那条比水沟宽不了多少的所谓河。好像我和它有缘，对它的出现有预感。

地导是阿根廷当地的一位中年妇人，不会说中国话，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很敬业。她解说起来表情生动。团导为她翻译。她介绍说企鹅很多种，大小容貌各不同。我们要看的麦哲伦企鹅面部花哨，个头比较小。公的靠挖洞筑巢吸引母的，能活四十岁高龄，而且终生坚持一夫一妻制。公的好吃懒做者可以被离婚，而且母的做得很绝情，会四处叫嚷，说这不是个好丈夫，让它之后再也找不到伴侣。

麦哲伦是葡萄牙航海家，他打瞌睡导致他的船偏离了既定航道，驶进了一条陌生的海峡，结果却意外地发现通过那条海缝儿可以从大西洋抄近道进入太平洋，比走原来的好望角近了若干路程。这瞌睡使他成了伟人。他发现的海峡、企鹅、到达的地区、城市都被冠以它的名字。所以智利有麦哲伦大区，它的蓬塔阿里纳斯市曾经被改为麦哲伦市，后来改回来还是在市中心建了个麦哲伦公园，立了麦哲伦的塑像。

我们下一站就是去那里瞻仰这个幸运儿。

知道麦哲伦的故事以后，团里上车就打瞌睡者很高兴。

企鹅区是保护区的保护区，各种要求，步道三公里，不准离开道路。还要对企鹅礼让三先。不准喂不准摸更不准吓唬它们。看也要保持几米距离。就差要求换上消毒拖鞋。

但是中途有个专门的厕所区，人要先在那里把自己打扫干净。

厕所区到停车区有相当的距离，停车区到企鹅区也有相当的距离。给的时间，却是急行军才能走个来回。走的慢的，都是半途折返。走不动的，只能望鹅兴叹。

只能拜托走得动的说麻烦您拍一张照片我看看。

走过一块牌子，转过一个弯，就进入了企鹅的国度。

企鹅是零星开始出现的。前面一声惊叫，说明有所发现。那里离海还远，路边土坡草丛灌木丛里出现许多洞，有空洞，有的有企鹅。没有成双作对的。快三月了，已经过了企鹅的孵蛋期。所以那些孤独地趴在窝里无精打采地打盹儿的，想是被离婚的光棍儿汉。

那地段的企鹅有的一看就是已经进入老龄。所以那一带应该是企鹅的养老院。甚至是老弱病残企鹅的遗弃区。

不禁想起日本电影《崷山节考》，人也曾经把老了的活活扔进山沟里。

再前行，企鹅逐渐多了起来。有的群集在木栈道地下躲太阳，有的晃晃悠悠地散步。歪头对脑地看人，自言自语地叫两声。意思也许是看什么呀，大老远的，也没人请你们。

几只企鹅要穿越人的道路到海里去。海在远处。它们走到路边，站下来等。等人类看懂了它们的想法让开了路，它们才不慌不忙地过了人路向海的方向走去。

放眼望去，那些灌木里土丘上都有企鹅在做日常活动，俨然一个生机勃勃的社区。美洲驼与企鹅伴生，它们以礼相待，互不打扰。

待到来到海边，才发现那里才是企鹅的闹市，刚才只能算是郊区。

那里一派生猛鲜活。生猛鲜活简称生活。

企鹅获得人的爱怜尊敬，应该说靠的是自身素质，它们那不卑不亢的绅士淑女风度。

它们水里的功夫好生了得，在岸上却谦虚的什么似的。你看它们在岸上活不成似的，趴着的好像死了，站着的好像默哀，勉强走两步的，好像在用屁股扫地，但是一旦入水，立刻来神，迅捷灵敏，令骄傲的人类也自叹不如。

它们不畏严酷的环境也使人敬畏。

于是心里涌来同为地球生命的复杂感情。

和其它动物不同，因为地理遥远，生存状态迥异，人对企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好奇，待到走近它们，直感觉近邻不如远亲。

那时候看到三只企鹅穿过金黄色的灌木丛，爬上沙丘，摇摇晃晃走向湛蓝的海洋。灌木丛不啻它们的丛林。心里突然一抖，眼里突然有了泪。

长途奔袭，来去匆匆。

对于无心人，和企鹅住上一年他也无感，对于有心人，看一眼就够用了。

旁塔汤布是企鹅的领地，人家是那荒无人烟的岬角的主人，我们是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已经够无礼了，还不看一眼赶紧说声对不起就告辞吗？

那夜瓦妇做梦，笑，惊醒了我，问其故，回曰我梦见了企鹅。整整一大群。

我眼前立刻出现的是那三只摇摇摆摆走向海洋的企鹅的小小身影。

从此终身难忘。

阿根廷玛德琳港

旁塔汤布

栈道阴影里乘凉的麦哲伦企鹅

走向海洋的三只企鹅

与企鹅共生的美洲驼

生活在旁塔汤布海湾的麦哲伦企鹅

海鸟迎归人

南美述异之六

蓬塔的意义

此行数智利签证最麻烦，被抽到了面签。由于护照在云南换的新，所以面签被分在成都领事馆。销售不断叮嘱注意事项——要回答为什么去智利，去哪，呆多长时间。要多说智利的好话。

于是首先百度智利，然后死记硬背蓬塔阿雷纳斯。

背东西，从小有诀窍，就是想方设法增加那东西的趣味性。比如英语单词，WIFE，“瓦妇”。HUSBAND，“还是笨蛋”。

先背蓬塔。

砰——嗒——

这个好记。小时候过年特爱燃放二踢脚，二踢脚发的就是这两个音。

至于“阿雷纳斯”，感觉比较弯弯绕。一会儿记住了，一会又隐入脑沟，知道它藏的地方，但是呼唤不出。

到了成都，陪签员又嘱咐了一遍上面那些事项。

签证官是一中青女子，不能确定是什么裔，瘦瘦的，一身贴身黑西服。

她目光炯炯地审视我一瞬，果真问了那个问题：为什么去智利？

智利好啊。我对印加文明感兴趣。

明显出岔——印加文明在秘鲁。

她面露不快，看看我，又问：要去哪里？

哦，蓬塔……

她抬头盯住我。

我赶紧说：我搞点儿音乐，习惯把柴可夫斯基叫作老柴，把拉赫玛尼诺夫叫作拉赫。不是拉黑呵呵。蓬塔阿雷纳斯我感觉简称蓬塔更亲切。啊呀太想见到它了。

拖延时间的空当，我把阿雷纳斯想起来了，汗也多少出了一点儿。

她解除冷峻，友好地笑笑，改为审问我的收入。其实他们审来审去主要是害怕经济萧条的游客滞留，把他们拖穷了。那期间她一直在看我的银行流水，还在上面勾勾画画地。

想到只在智利逗留几个小时，却要受这个惊吓，浪费这么多时间金钱和精力，我干脆豁出去了，不怀好意地说你们那里冷吧？我在西双版纳养老，那里四季如春。

她没理我，在流水上记下“瓦妇”的名字，站起身来说：可以了。

我们家，可以称妻子“瓦妇”，前提是要称丈夫“还是笨蛋”。

后来，“瓦妇”的签证和“还是笨蛋”的一起签了下来。本来可是说“瓦妇”还要去北京单独面签一次的。

“还是笨蛋”兴奋之余，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从此就把蓬塔阿雷纳斯简称蓬塔。

准备签证的过程知道了蓬塔巴掌大，没几个人，却是智利麦哲伦南极大区的首府。到今天，它其实更多的是一段历史，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理位置。

1520年，葡萄牙航海家麦哲伦在环球航行时将船只停泊在今天蓬塔地区，为了纪念他，蓬塔所在的大区被叫作麦哲伦大区。蓬塔历史上也曾被叫作麦哲伦市，1938年又重新变了回来。

蓬塔面临麦哲伦海峡，与火地岛和南极洲隔海相望。处于南美洲大陆的最南端。距南极海岸线一千四百多公里。是前往南极的大本营和最后的跳板。

它的南面那些陆地都是脱离了大陆的岛屿，所以地位不能与它相比。

虽然蓬塔历史上不过是罪犯的流放地。

所以，去蓬塔，主要是看意义。

而且去一趟很不容易。这就更提升了它的意义。

签证麻烦不说，下了船，还要在岸上再进海关一次。前面阿根廷乌拉圭都没有这回事。

而且，航线也绕。去蓬塔是往西钻麦哲伦海峡，而我们下一站是要去马岛。马岛在蓬塔的东边，所以船就需要再从原路退出海峡才行。

蓬塔的旅游安排计有游玩五十米见方的麦哲伦公园，瞻仰他的塑像。参观几百平米的迷你博物馆，了解蓬塔的来龙去脉。然后登高几十米眺望蓬塔港、铁皮屋顶和麦哲伦海峡。

还可以和一个指向世界各地的地标合影留念。

在那里吃一顿饭也很有意义。还管啤酒。这个别处也没有。

站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台上，极目四望，可以看到一幅色彩饱和的全景油画。十分赏心悦目。令人暂时忘了意义什么的。

可以感受到高纬度的气压的异样。天比别处的低。

上船伊始就发现，大西洋的天空不是瓦蓝色，而是淡蓝与白色相间，而且白色经常被高空的风刮成横的长条。

后来就发现阿根廷的国旗好像是把大西洋的天裁了一块下来做成的，乌拉圭的国旗则不过是把阿根廷国旗上太阳挪了挪位置而已。智利的国旗也没有缺位蓝白两色，只是在底下加了一道红。

巧的是蓬塔曾被称为“红屋顶之城”。那红应该就是它。

智利国旗的意义大概率与红屋顶无关，但是我愿意这样去理解。

窃以为意义这个东西，形而上，玄而虚，可以只属于自我。

随着油漆工业的进步，现在蓬塔是彩色屋顶之城。

其实在海里看岸上的蓬塔阿雷纳斯更美，和北欧的许多油画小城无异。只是北欧的油画色调偏冷，蓬塔的油画色调要偏暖一些。

一直认为旅行也是一出戏，可以分为起中迄。“起”是行前准备，虚务实务，案头具体。这个我家由瓦妇主持。“中”是上了路，如去田里抢收庄稼。这个要同心合力，快刀斩乱麻，不分良莠地抢回素材。“迄”是回来做后期，这个由“还是笨蛋”主持。当然会与瓦妇讨论，一起回忆与思考，针对性学习有关资料，深化理解所见所闻，还要升华心情，提高振频，写出令人愉悦的文字，剪出赏心悦目的视频，存档以享受一辈子。

三段的比例，三分行前，三分行中，四分后期。

之所以说四分后期，是因为一直认为一件工作，重在总结。总结不好，好变成坏；总结好了，坏变成好。

做完“美篇”，查阅过更多资料，事情也就更加水落石出。

无论如何，蓬塔除了具有一系列重要意义，它还非常美丽，充满异域新奇。

访问它的过程美好而愉悦，提升了自己。

行前，蓬塔是一个经常背不出来的名字。现在，蓬塔是心里可数家珍的一处熟悉。

智利蓬塔阿雷纳斯港

蓬塔麦哲伦纪念公园

蓬塔历史博物馆

蓬塔零公里地标广场

蓬塔的地标柱

蓬塔市容

南美述异之七

马岛游击记

年过半百以后，处处做减法，能用一个字解决问题不用两个字，所以马岛不管别人叫它马尔维纳斯群岛或者福克兰群岛，我都只管简称它马岛。

马岛由东岛和西岛两个大岛率领几百零碎小岛组成，孤独地悬在南美大陆之东的南大西洋上。其面积总共一万两千多平方公里，只有三千不到的人口，差不多平均四五平方公里一个人，基本是撂荒的状态。目前阿根廷和英国都还在声索其主权。其历史纠葛更是一句话说不完。上世纪八十年代英阿虽然有一场鏖战，双方人物都损伤不轻，但是并没从根本上解决归属问题，只是大大提高了马岛在世界上的知名度。另外阿根廷方面赚了个在关键时刻认清了敌人和朋友，英国赚了个撒切尔夫人的塑像上了岛。

马岛现在由英国人实际控制，但是阿根廷人仍旧坚持认为世界上只有一个阿根廷，马岛是阿根廷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据说岛上居民搞过公投，搜罗了一千多人参加投票，他们绝大多数表示愿意保持现状。

保持现状的意思就是不要战争要和平。

他们更愿意说自己是马岛人。虽然还没有人公开搞“马独”。

那里本来也没有几个人。而且他们和蓬塔那里一样，祖上都是被流放的罪犯，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国籍。

船靠史丹利港。

史丹利港位于马岛的东岛，是马岛首府驻地，港口有船，桅杆上悬挂着阿根廷国旗。不远处的一片墓地，米字旗在那里迎风飘扬。码头上迎面一块牌子，上面是英语写的大字——欢迎光临福克兰群岛。

落地史丹利，游客们持的是阿根廷签证。

这种种怪异，使人感觉马岛是把英阿两个国家叠印在了一起。

去约克湾看企鹅需要乘车去。

同时也就车游了马岛，领略了马岛的生态。

临出发，导游强调说东岛这里全岛无通讯，所以一定不能掉队，因为要寻人的话都不知道找英国还是找阿根廷。

途中多个停车点。

第一个停车点是看一个地标并与之合影。和蓬塔那一个样子，一根杆子上指东划西地钉了许多木条，上写马岛和世界诸多主要城市的距离。

第二个停车点是看一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小港湾，湾里有一艘英国货轮伊丽莎白号的残骸。它是1950年被风吹到那里搁了浅的，已经全身生满红锈。

那却是一幅入画的风景。

而且伊丽莎白湾的生态异样。岸边礁石上长满橙红色苔藓，土坡上生长着低矮茂盛的多肉类植物。有肥大美艳的海鸟在结队漫步。

然后车队就驶入了白砂的世界。于无路处艰难前进。能走到哪就走到哪。走不动了才停下。停下就到了约克湾。

约克湾一派原始的荒野，满目洁白如雪的细砂。那些白砂在近海处被海浪冲成平整的沙滩，在高岸处被劲风吹成银白色的雅丹。雅丹头上都顶着蓬蓬勃勃的橙黄色茅草，沙滩上则覆盖着黄的绿的苔藓，形成一块块色彩斑斓的苔原。海钢蓝，亮闪闪。风猎猎，吹得成片的蒲草贴地匍匐，吹起沙沫灌人的嘴迷人的眼。

窃以为约克湾可以分为前湾和后湾。

到达前湾前，我在路上就恍惚看到了海边有企鹅的影子。于是在到达后我和瓦妇兵分两路，瓦妇下海滩去找企鹅，我上山。

在山上回望来时路，是一幅天花板级大片。

一片金色的莽原，经天纬地，上覆抖动的大气。天边的大巴如小虫蠕动，可以忽略不计。

山顶风萧萧兮易水寒。有一门大炮。没有企鹅，但是给我拍到了另外一种好看的鸟。

瓦妇那边也没有看到企鹅。比她跑得更远的人说是看到了海豹。

去约克后湾需要开车继续在砂子里拱一段。

然后步行。穿沙丘，钻茅草丛。全身披挂。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不禁想起印尼歌曲《宝贝》：“宝贝，你爸爸正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啊我的宝贝……”

打击敌人改成打扰企鹅。

但是企鹅惹着谁了？

马岛战争，说不清英国人和阿根廷人是谁惹了谁。

企鹅明明白白是谁也没惹着。

而且要说谁是马岛的原住民，西班牙人英国人阿根廷人恐怕都争不过企鹅。

但是这次是八国联军荷枪实弹地来了，之前在旁塔汤布搞了一次大部队长途奔袭，眼下在马岛的约克湾则是把大部队分散成一支支的游击小分队，向着企鹅的大本营搞迂回。待到接近了企鹅，都在沙丘的缺口处远远地进行狙击。好在长枪大炮少，都是手机。

手机像手枪，不适合远距离射击。

但是没有人发起冲锋，因为企鹅生活区和游人之间或者是隔着沙丘的墙，游人像在战壕里；或者是用绳子拦着的。管理人员虎视眈眈。他们烽火台一样分布成一条防线，互相能看见，没留给游击队空当。

我家的摄影装备经过几次升级减重，眼下只有瓦妇的索尼卡片机有20倍光学变焦，能轻松打到企鹅。

但是瓦妇不愿意用取景器，这大大降低了命中率。

瓦妇不愿意用取景器是因为之前曾经因为长时间使用取景器把闭着的那只眼的上下眼皮粘在了一起，好不容易才扒开。那是自驾时代的事。夜里睡在车上。醒了就上路，就车拍。起床后也没时间洗眼。

约克湾的企鹅王国具有相当的规模。海滩上沙丘上企鹅成群结对，动静结合。有的雕塑一样静站或者静卧。有的奔走相告倾诉喜悦，有的与浪共舞美得要死。

静站的有的气宇轩昂，有的脑袋耷拉在胸前死了一样。

趴着的如同异物。

我第一次从“战壕”里探出头去看，根本没看出那是些什么东西。

后来觉着像大蘑菇，也像艺术尿壶。

无论如何，它们都是本星球最打动人心最可爱的动物。

瓦妇下载一幅企鹅品种对照图，把拍的企鹅和图上的细细对照，基本认定马岛这些是金图企鹅。可能有王企鹅，但是没有拍到近影，不能确定。没有发现有更高大的帝企鹅。马岛的纬度是南纬51到53度。帝企鹅分布在南纬66到78度的地方，纬度比较高。而王企鹅在纬度较低的地方也有分布。

撤退的路上，邂逅一支白人游击队，他们正四脚朝天地躺在沙坡上手舞足蹈地唱歌。唱的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企鹅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很兴奋。

车回港口，有两个多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可以游览一下史丹利市容，参观一座教堂，逛逛一座超市，在鲸鱼骨做的雕塑那里照张相，有兴趣的还可以去镇中心看看撒切尔塑像。

我等不喜欢看撒切尔在这里沾沾自喜，更愿意看她和邓大爷谈判之后，在人民大会堂台阶上摔倒的镜头。

其实也是因为沙地游击战打累了，所以我和瓦妇早早坐轮渡回了船，去凡尔赛餐厅点了一顿全套美餐——开胃菜，主菜，甜点。

饕餮之际，一边想马岛之旅也是一客全套美餐，既有许多意义，也有许多实惠。

马岛东岛

史丹利港

马岛英称福克兰群岛

史丹利风光

马岛地标柱

马岛伊丽莎白港湾

马岛地貌

约克湾

约克湾山顶遗存大炮

约克湾石英砂地貌

约克湾的企鹅

史丹利的鲸鱼骨雕塑

南美述异之八

情迷南极

离开马岛，游轮便驶向了南极。

南极梦做了不止一年。

那时候便长时间逗留甲板，一会儿看看船尾被螺旋桨搅起的浪涛，一会儿到船头用望远镜搜索梦想的痕迹。

行船一天，远远地搜索到了象岛。

象岛是浩瀚大洋上的一组石山，也是到达南极洲边缘的标志。

游轮接近象岛的时候，其山巅正有彤厚云瀑流下，看上去神秘而壮观。

可以感觉气温骤降——不敢相信，但是事实如此，空气里含了相当比率的冰粒，用手能抓到。

知道象岛海域以风大著称，但是没想到会那么大。追逐风景至船尾邂逅此生未见之凛冽罡风，第一次呼啸扯掉了紧扣的帽子，再一次呼啸险些连人也掀进海里。

那时候已经在想象最好在落水之前失去知觉才好。看《泰坦尼克号》小李子沉没时已经历过那种恐怖，感觉自己的肺险些炸裂掉。

那样的情势下，却仍旧有黑色的海燕箭一般地直冲云霄，说明高尔基当年并非瞎掰。

之后海水变得越来越冰蓝，越来越粘稠，水上开始不断有融残的冰山飘过。

傍晚，气温却又突然变得柔和可人，有一阵天空甚至飘起了无风的瑞雪，使我等喜不自胜地和几个外国友人在甲板上跳起了舞蹈。

那时候和凶险的德里克海峡打的是擦边球，而且对于大西洋来说，那不过是无风三尺浪的微波荡漾而已。但是瓦妇仍旧有了晕船感。必须开支，船上有自动售药机，以为天价，结果七美元就买了一盒高效晕船药。

那时候惊喜地发现了自己的提升——年轻时也晕过船的，但是现在可以视船的摇晃和咿呀作响为享受。

翌日晨，船进天堂湾。一出仓门，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千遍万遍想南极，都是碎片化的，现在它整体出现在那里，不敢信以为真。

第一感觉，天堂湾是宇宙的另一个空间，它整个用冰晶构成，透明晶亮至极，也冷寂至极。

那里有一湾海水半围雪山，呈现一派亘古未开的冰清玉洁和令人惊悚的圣美。那些雪山高矮不一形状各异，时有时无如断如续。头顶缭绕云霭，上复的冰雪白里透蓝，露出的岩石颜色是釉质的深黑。它们共同绘画出一个大而简的黑白世界。

那时候水面平滑如镜，使天堂湾的水底出现一个更圣美的世界，比水面那个更晶莹剔透神秘莫测。

水面浮冰流动，缓慢庄重。海水明显更加粘稠。浮冰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如舟楫，如断壁危崖，似乎在展演着南极的演变史，诉说着气温上升之虞。

那时候被天堂湾的动物吸住，陷入喜悦疯狂地镜头追逐，没功夫去多想别的。只感觉来这一趟花多少银子吃多少苦都值。

企鹅不愧南极的精灵，它们活得智慧快乐，一会儿把浮冰作船，做免费旅行；一会儿成群结队地扎猛子捕鱼，在冰冷大洋搅起一片热闹欢乐的水花。那些更聪明的，则旅游捕鱼两不误，一边随浮冰漂流，一边跳上跳下地撒欢儿。

鲸鱼是南极重量级的大神，它们每露一次脊背，每喷一次水扇一次尾，都是天堂湾的大事件，都会引起人类的欢呼惊叫和镜头追踪。

但是总感觉那是一部默片。没有声音。耳朵好像堵了。似乎处于另一种气压之下，有声音也被迅速吸收殆尽。

即使呐喊也会被无形的大手捂住。

那感觉新奇，异样。令人兴奋到近乎窒息。

和瓦妇在甲板上转着看了拍了三个小时。进仓时已经冻透了，为后事埋下了伏笔。得到必须付出。

退出天堂湾，感到恋恋不舍。

到南极来，是需要勇气的。能够成行，顺利到达安全离开，也是需要运气的。这次同行的游客，无论外国人还是中国人，都是大龄者居多。耳聋的眼瞎的腿脚不灵便的不在少数。他们克服种种羁绊，勇敢地来了，饱览了南极冰雪融化殆尽之前的样子。说声值，给了这一辈子一个交代。

毕竟，世界的三极（南极北极青藏高原）是旅行者的终极梦想，其中又以南极为最，因为它最有看点。

但是敝人表面上快乐着的同时，其实内心深处充溢不安。

与企鹅对视，感觉被责备——你们把冰搞化了，还有脸来看热闹。

感觉鲸鱼每露一下尾巴上的黄，都是对人类任欲而为的黄牌警告。

反观自己，饱餐美食之后于安逸处窥看企鹅鲸鱼于残冰中拼搏谋生，还乐不可支。

这不公平。

一个用手纸的时候想到保护森林的人，难免想得太多。前面写旁塔汤布和马岛，已经被人质疑——累不累啊？你是人，干嘛老替上帝想问题。

原话不会这么直白，意思就是这意思。

所以写南极怎么结尾，就很费踌躇。

就在我做此视频的时候，2025年3月22日晚七点三十分左右，那时候我和瓦妇刚刚审查了一遍南极视频的初稿，我刚要上楼去给文案定稿，想把扫兴的话删改掉。瓦妇把电视刚刚调到中央台新闻联播，看到的是最后一条节目，说的就是全球变暖极冰融化将很快导致全球性灾难。

一分钟不差。

上天就这样支持了我。

所以我决定原文照发。

南美的美篇，已经做了六辑。

选用美篇做载体，主要是因为它可以拖出来反复修改，甚至毁了另来。

视频的配乐用的一直是一个，以便以一贯之，确立一个音乐叙事的主题。

窃以为音乐是视媒叙事到动情处的感慨，赋予前者灵魂，也参与叙事。

选的是澳籍华裔天才小提琴家陈锐与英国皇家爱乐合作演绎的私人定制作品《小夜曲》。作曲者是印尼新锐作曲家尤尼克·坦齐尔。

《小夜曲》是音乐体裁，不是题材，并不是所有的《小夜曲》都是用来引诱妇女的。窃以为上述那曲的炽烈温度与奔放性情、陈锐自由洒脱的演奏风格以及斯特拉迪瓦里“海豚”的音色都适合抒发南美，或者说与我个人对南美的感觉合辙。

如今要做南极这一辑，感觉《小夜曲》不够了，但是选来选去，连法国人梅西安的前卫音乐，贝（多芬）爷的《三重奏协奏曲》，拉赫的金典“钢协二”，布鲁赫的《苏格兰幻想》……都试过了，感觉都不配南极。最后没辙，还是用了《小夜曲》。

也算是从一而终吧。

象岛风光

南极洲天堂湾

南美述异之九

“诺唯真”写真

此行总共一个月的行程，有十二天住在游轮上。全天在游轮上生活的纯粹航海日有八天。

所乘游轮名“诺唯真之星”，立于世界先进豪华游轮行列。长三百米，宽三十米，高十四层。排水量九万余吨，满载两千二百人，航速二十五节。运行二十多年，对于跑南美南极线有丰富经验。

此行动用交通工具良多，海陆空俱全。

游轮之旅被镶嵌在行程的中段。

前段是北京经西班牙马德里飞圣保罗，圣保罗飞里约，里约飞伊瓜苏，伊瓜苏飞布宜，布宜之后登船。

游轮第一站乌拉圭蒙得维的亚，第二站阿根廷玛德琳，第三站智利蓬塔阿雷纳斯，第四站英占马岛，然后走德里克海峡东侧经象岛至南极天堂湾。天堂湾折返，经德里克海峡穿大西洋魔鬼西风带至阿根廷乌斯怀亚登陆。

后段是游火地岛后飞秘鲁利马，利马飞印加首府库斯科，库斯科汽车至乌鲁班巴，再火车至热水镇，再汽车攀登马丘比丘之后原路原方式折返库斯科。库斯科飞利马，利马飞布宜，再访布宜后飞圣保罗，圣保罗经西班牙马德里飞北京。

如此算下来团费便便宜得要死。不能忽略了南美超高的物价。自由行的话花两倍的钱也自由不了。

但是这么个走法对体能有较高要求，拒绝幽闭型人格，还存在一系列安全隐患。

安全隐患计有南美治安；

德里克风险——以前翻过船。所以上船先要记住被分在几号逃生道，必须到那里认路报到。

南极天气——刚刚还因暴风雪冰封了一批游客在那里。

然后库斯科海拔，接近拉萨，而且是从负海拔的利马一飞冲天。高反率极高。

那里的安第斯山路，和横断山有的一比。

天气是不可抗力，因天气原因造成的损失，盈亏自负。

马丘比丘常年多雨，如遇云雾封山也得认栽。

身体当然更是自己负责。生老病死在家里也会发生。

交通事故乌鸦嘴也不会去说，但是心里都明白——此行要飞不下十个航次，总航程不下六七万公里。飞在天上不下七八十小时。尤其南美段，看看机场的简陋和没有个准时，令心大的人也难免心脏缩小。

所以有人感觉不保险，买了大额保险。

有人感觉既然不保险，那还买什么保险！

选了内仓房，不仅图便宜一万块。

在陆上也是这样的原则——房间只是用来睡觉的，只要能上船，全船都是我等的空间。

旅行就是到户外来活动活动，除了睡觉，甲板露天处呆着去。

果真，就发现有老外抱着被子一直窝在甲板上。

选住贯通甲板的最高层12层，和大自助餐厅游泳池为邻，吃住行摄皆方便。只是遇风会晃得最厉害，便在七层四层都选好了避风的地方，必要时可以抱上被子躲到哪里。

游轮仓房如密密麻麻的格子，胡同如迷宫，整个一个大蜂巢。游客像蜂子，登陆时都从格子里爬出来，倾巢而出。拍照如采花粉，回来在朋友圈里酿蜜。

一开始全是吃货。蜂拥而吃。

钱是满额先交上了。没人和自己客气。还押了一张卡，消费可以不见血，下船时砸破头算总账。

N个餐厅，可以轮流吃。吃的都免费。但是酒水自理。

几百厨师。十吨百吨的食品。都是特供的品质。应该说超过特供。南美的生态，很多果蔬的味道近乎野生。

烹饪，当然是艺术。吃，可以艺术也可以不艺术。什么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我泱泱大国，前有双枪老太婆，现有双叉老太爷。喝汤不出声，无声没滋味，我喝跑了你是你自己没见过世面。

我的确发现用两把叉子比筷子都得劲。老外也是进化得差劲，刀子钝成那样，牛肉恨不得吃生的，摁着肉打着滚儿的揉却切不下来。

我奶奶说，人这东西，没有吃不了的苦，却有享不了的福。

还真的。

开始看大家都吃得很有劲，后来就发现有人在泡自带方便面。

想起游土耳其，一山东老乡背着一包袱煎饼。就差了大葱蘸酱。

对吃的适应不适应，生物学家说取决于每个人肚子里的菌群。说你想吃什么，是你肚子里的细菌想吃什么。还说一个人晒干了，也就是一两斤细菌。

团导说西餐三天吃够了。

敝人土生土长在东方但是混了个西餐肚子。即使只有面包蘸咖啡，也比吃其它东西舒服。和瓦妇N个餐厅轮着吃。最令人欣慰的是瓦妇突然也能吃甜了，果仁布丁可以整块吞。

在家里我吃饭后甜点，每次礼让，她都是no no。

要是船上有生物学家，肯定会说她偷着换了细菌。

视频看自己上船的样子，和《泰坦尼克号》的穷小子无异，只不过“诺唯真”没有统舱罢了。

去凡尔赛什么的点餐，是做一把贵族绅士，关键却是要等得起。人多的时候，先等位子。门口排队，登记房号后领个蜂鸣器，到一个豪华的大厅里翘起二郎腿干等。不想干等可以点杯酒或者茶饮什么的，但是要记账付费。蜂鸣器一响，说明有了你的位子，赶紧收腿拉上瓦妇跑去餐厅。在门口会被服务员接住，那时候嘴里一定要说“恰尔尼斯”，以便服务员去拿中文菜单。入座点菜，一开始瞎子摸象，摸着什么吃什么。菜单中国字，但是只看名字不知道对应的什么东西。后来凭记忆找那想吃的。但是菜单经常换，菜名经常变，只能先探索后发现。早餐两道菜，午晚三道菜。受不了的还是要等。看着旁桌端上来的美馔，咽着口水。开胃菜来了，那是真开胃，尤其烤番茄浓汤什么的，简直沁人心脾。但是三口两口喝了，那就继续心脾大开地等。人家有派的，都是自费点杯佐餐酒什么的，在那里半天啜一口，再装成闲聊的样子。我们这里也闲聊，但是掩藏不了那燃烧的眼神儿。主菜都是艺术精品，但是量都不大。人家不讲究食物体积，只讲究卡路里。三口两口抿了，又等甜品。甜品更艺术，都不舍得去动。也更精致，都不敢张大口。小口吃的时候也是让爱美之心在那里痛并快乐着。吃完了意犹未尽。感觉不饱，再乘电梯升上楼去自助餐厅补缺。后来干脆不理那一套，冒天下之大不韪，主菜点两份，赚个世人侧目，但是肚子不受罪，可以勉强吃饱。

出行多年，练就了一种能力，不管自驾还是参团，国内还是国外，在家一日两餐，出门立刻变身骆驼。尤喜早起的西餐自助，要吃满满三大盘，荤素甜各一，还要各配一杯咖啡。行程再累，中饭再晚，不会草鸡。只需要过会儿喝口水行了。

在船上也是这么吃的。

“过会儿喝口水行了”是在以色列戈兰高地落下的笑柄。那天早晨我三大盘塞满肚子。旅行途中瓦妇喂我零食，我赶紧摇头摆手，说我过会儿喝口水行了。

幸福地吃着玩儿着。很快问题显现。南美的牛逼，是西班牙语第一，英语还要靠后数。中文根本没位置。广播哇哇响，说的很热闹，究竟说什么，不知道。只知道语气严肃的可能是各种注意事项。语气兴奋的可能是发现了鲸鱼什么的。

天天有航行简报塞在门上。基本看不懂。

去剧场门口看晚上演什么。节目名字很奇怪，翻译机也翻不出来。

船上的剧院天天晚上都有演出。七点一场，九点一场。

重头戏是探戈。也有百老汇风格歌舞，独唱音乐会，杂耍什么的。

有版权要保护的不准拍照，没什么可保护的敞开拍。

从观众对节目的反应揣摩同船游客大部分南美本地人，阿根廷人居多。因为他们一见梅西和阿根廷国旗就鼓噪。

菜谱终于打印了中文的。字小颜色浅，戴上花镜也很费劲。关键是说不清楚。服务员绝大多数黄种人，样子像是菲裔或者印尼裔。其中有一个会说“你好再见”的，跟我等很友好，费了半天劲，弄明白了他爷爷上海的，娶了外国奶奶，那么他爸爸已经开始混血。他是袁隆平的水稻但是杂交几号不知道。

黄种的服务员大部分对国人很友好。黑种的也可以。白种的要小心，笑容很职业，但是可能笑里藏刀。

Fou you？Fou me？问你两遍，你敢都点头，你的菜就从两份变成了四份，上来以后碰上坐大桌还好，小桌摆都摆不开，于是陷入狼狈。

有个白种老外，模样疑似纳粹，就摆了我等这么一次。（纳粹不是瞎说，后来知道，二战之后阿根廷还真的曾经是纳粹主要藏匿地。）

想摔盘子，考虑到国际影响，只瞪他黑白眼珠。但是他再不看我。

主题餐厅各点两种汉堡。不知道是大份。铁丝筐老大。薯条堆得如小山，那东西好吃，但是噎人，吃下去还不敢喝水，越喝越胀肚子。

从此拜拜。过门不入。

航海日游泳，下棋，跳房子。

晒太阳。看风景。人也是风景。

天天路过图书馆。那是安静的角落。读书人的倩影是美好的存在。旅途中静心读书，需要一定的定力。

赌博区很热闹。健身房很冷清。

在船上购物的，不是钱太多，就是脑子有问题。

瓦妇忘了带太阳镜，催她补货，高低不从。说地摊货，天价。买了会留下心理阴影。

对比蔡司望远镜可知船上的物价。一模一样的东西，价格三倍以上。

船大了，什么鸟都有。

有整天不停地在餐厅那里吃喝的。有一两个小时转来转去找不着房间的。有找到房间刷不开房门的。有船头当成船尾质疑大海航行靠舵手的。

大龄的老龄的单身男女，打了鸡血一样满船乱窜，互相追逐。

他们有的出来旅游就是以寻找爱情为主要目的的。

汉奸辈辈出，奴才永远有。有视同胞为耻辱专门找同胞碴儿的。出了问题，更是助纣为虐，声色俱厉训斥自己人，“要遵守人家的规矩”。

诺唯真上是一派自由的生态。他是在笼子里呆久了，已经不戴链子不能活了。像北京人艺同名话剧里的“鸟人”。

听说有在游轮上养老的老外富豪。有钱当然可以任性。之前在埃及红海岸边的豪华酒店，曾见过在那养老的。老翁老妪赤裸裸地泡在游泳池里，几个人围着一盘象棋打盹儿。“诺唯真”上有的话也应该隐藏在那些游客止步的贵宾区域里。他们即使出来，也是见了天堂湾也不激动的一族。

那时候不由想起一句话——上帝惩罚谁，就会轻易满足谁的所有愿望，给谁一个百无聊赖的人生。

同时庆幸自己穷得正好。

十二天，一帆风顺，平安吉祥。

大西洋风平浪静。南冰洋没撞冰山。象岛显露了急速变脸的真性情，一阵极寒和极风之后，道歉一样馈赠了温和无风的瑞雪。天堂湾水平如镜，给出了冰山倒映的经典风景。德里克没怎么翻腾，有人晕船，没有晕到传说中厨师起不来做饭的程度。

但是也坐下了病。

回家后改回一日两餐。晚上不敢做视频，因为见了那些美食照片立刻想找吃的。

过了德里克，也就看见了乌斯怀亚，迎来了火地岛的雪峰。

那时候朝阳火红。高耸的黑山上覆盖着稀疏白雪，沉甸甸的很有分量。也有来到另一个宇宙的感觉。

团友重新被装进一辆车，有久别重逢的温馨感。互相打量，是否吃胖了，晕船晕瘦了。鼻子里飘过排气味，明显的消化不良。

曙色中依依告别“诺唯真之星”，驶上新的行程。

南美述异之十

乌斯怀亚抒怀

告别“诺唯真之星”，落地阿根廷的世界名城乌斯怀亚。

乌斯怀亚是阿根廷火地岛省首府，历史上很大，现在很小。不过半个火地岛。

它的名气，在于它离南极大陆比蓬塔还近，只有八百公里。它是前往南极的还在热用的一个中转站，据说眼下去往南极的科考人员和游客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经由乌斯怀亚登船。

它的意义，却比蓬塔要低一级。因为一条细细的海峡，把它从大陆上割了下来，使它只是一个岛，把南美大陆最远端的资格拱手让给了蓬塔。

至于称它为“世界尽头”，是寻找“远方和诗”的人的情感寄托而已。

地球是个圆的，哪里有尽头。

或者说哪里也是尽头，哪里也不是尽头。

所以把自己叫尽头的地方便有很多——斯里兰卡的霍顿平原、爱尔兰的莫赫悬崖、挪威的法罗群岛、澳洲的塔斯马尼亚、三亚的天涯海角……连云南瑞丽口岸也立了一块刻石，上写“天涯地角”。

由此想起葡萄牙的罗卡角，在海边的悬崖上立块石头说：陆终于此，海始于斯。我当时就对瓦妇说这个放之四海而皆准，哪个海边儿不是陆地的结束海洋的开始？把它抱到咱家后门那海边儿，也成立。

真正的尽头只是存在于人的心里。因人而异。你感觉无路可走了，那就是走到了尽头。

敝人还没有下决心要写自传，但是自传的名字早有了，就叫“旷野尽头”。后半辈子一直行走旷野，什么时候走不动了，那就是独属于我的尽头。

言归正传。

乌斯怀亚无论如何都是处美丽的存在。它具有魔鬼的魅力。我还没下船在甲板上瞭它第一眼的时候就被它抓住了心。那时候朝阳初露，岸上黑色的山顶撒着白雪，海里平滑的水面泛着蔚蓝的天光。山坡上小城的房子建得美轮美奂色彩斑斓，港口里诸多类型的船舶樯桅林立，更远的港湾那边帆影依稀。

后来天光诡谲，朝霞如炉中炭火，云霭如黑鹰展翅。色彩饱和梦幻。

南极区域特有的神秘感它也不缺。天低云重。空气透明度极高但是湿漉漉沉甸甸。

有意思的是港湾的一个角落里扎堆停泊着阿根廷海军的一小撮军舰。不注意很难发现。都是灰头土脸没钱刷漆的样子。曾经的南美第一海军，现在令人扼腕。

我想写诗抒怀，使了半天劲，憋出了一句“乌斯怀亚啊，你真是很特别！”

瓦妇在等我吃饭。那可是“诺唯真”上的最后一顿饭。人们都在吃饭。只有我一个人跑去了船尾的后甲板，拍下了朝阳辉映下的“诺唯真”船旗，那张片子后来做了游记《“诺唯真”写真》的封面。

行程安排极其紧凑，下了船就直接开游。

撇去旅游噱头的浮沫，火地岛国家森林公园就是看原生态。

原始的森林山川湖泊，大片的湿地，完全没有被人触动过。湖水碧蓝。雪山很安静。

但是看树木可知，那里肯定经常雨骤风狂。很多原生林子里树木喝醉了一般东倒西歪就地乱躺，因此被人称为“醉汉林”。

那里林子的主要树种是山毛榉。枝干诘屈聱牙，上面毛发凌乱，肯定是从下生就没理过发。

第一次停留的地方是泛美公路的终点。

泛美公路被称为世界上最长的洲际公路。在玛德琳去旁塔汤布已经走过它的一段。据说它的起点在美国阿拉斯加，终点却有不止一个。反正阿根廷说在它那里，智利说在它那里。

全世界都一样。争夺旅游资源。中国已经有N个香格里拉。

阿根廷在火地岛国家公园立了一块够大的木牌，上写什么当时不认识，后来才知道写的是“这是Nac路线的终点。距布宜诺斯艾利斯3079公里。距阿拉斯加17848公里”。

众人在牌子那里照相，我等也照。照完了瓦妇说牌子上写的什么？我说“看鸟从此向右”。

我的胡说并非完全胡说，那时候我确实在我等的右前方发现了一对在草地上散步的大鸟。

其实泛美公路年久失修，多国管理，很多路段都不好意思叫它公路。它原来就在巴拿马附近有中断。现在只剩一个传说罢了。

我们刚刚走的这段路，论环境保护是做到家了。保留每一棵树。车是披树挂叶地在森林里钻。一路都在稀里哗啦地响。这在别处难以想象。

我想我国的的国道219才是名副其实的世界最长公路，而且它是在一个国家里实实在在地蜿蜒了一万多公里。虽然有的路段还正在铺装，但是通。我等全程走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第二次停留就到了“世界尽头的邮局”。

据说乌斯怀亚四季如冬，每年三分之二的时间，不是在下雨，就是在下雪。我们来的时候是它的初秋，还是在邮局那里淋了一小阵雨。

邮局建在栈桥上。栈桥探入拉帕塔亚湾。

拉帕塔亚是一处美丽的海湾。空气清冷纯净，没有游客叨扰的时候，氛围应该独特而神秘。

邮局的背景倒是很有南美特色。私人开的。主人是一个须发蓬勃的老爷爷，自由职业者，营不营业自己说了算。

所以遇上邮局开门要靠运气。

邮局其实是个纪念品商店，畅销品是明信片。明信片上盖有“世界尽头”的纪念章。可以在那里投进邮筒。如果不舍得寄给别人，寄给自己也很有意思。

听说老爷爷还是爱国者，闲下来到处插阿根廷国旗。

想起路上看到一块用阿根廷国旗蓝白两色制成的牌子，画着地图写着字，画的是马岛地图，写的什么不认识。后来知道那些字写的是“马尔维纳斯群岛是阿根廷领土”。

所以在阿根廷，领土问题仍旧是一戳就痛的敏感问题。

有人说帝王蟹是乌斯怀亚必尝的美食。

那东西国内吃过，感觉就是外貌吓人，味道其实很一般。但是据说这里的海水更冷，海鲜的味道会更鲜美。而且价格不到国内的几分之几。

跟有关方面申请——我们不吃团餐，去吃帝王蟹怎么样？没有得到明确答复。

我等可是真正吃货，想吃的东西会想方设法克服困难吃到嘴里。自驾中国时曾经离开正路三进扬州，不过是为吃一次“赵氏叠”的四喜汤圆和某某饭庄的“软兜长鱼”。

长鱼就是泥鳅，做成“软兜”先要把活泥鳅用开水汆。届时厨师要扎紧裤子，以防那些被烫疯了的泥鳅拼死一搏，窜出锅来钻进裤裆。

吃团餐的饭店旁边就有一间挂帝王蟹logo的餐厅，探索过去，好像不营业。只好叹气作罢。

那天我们吃的是特色比萨加鲜酿啤酒，还有马黛茶。都是乌斯怀亚的地导一手安排的。

地导是一中年女，前面游玩的时候面都没露，吃饭的时候突然出现，声称来乌斯怀亚不吃特色比萨餐等于白来，接着虚张声势地统计谁喝啤酒谁喝马黛茶，废话连篇地把场子炒热以后，突然电视节目插广告一样推销起了化妆品，见没有买卖才又继续说吃喝。她定的比萨大大超出我等团友的饕餮能力。剩下的她要求店方全部给她做成外卖包装，装了满满一大箱，最后全部由她带走。而且睁着眼说瞎话，说是要喂狗。

饭后去机场，飞布宜诺斯艾利斯，重访阿根廷首都。

乌斯怀亚的机场很奇葩，迷你至极。外面看好几个屋顶，进去看只有一个大厅。工作效率也充分体现了南美特色，一再的误点，一再的一问三不知。积压了一屋子游客，蛇绕龙盘地在那里排队，却不能得知排队到底要干什么。托运行李限重恐怕全世界最低，每人上限十五公斤。听说是为了维护行李工的权益，怕闪了他们的腰。行李限重这一点早被旅行团方面反复强调，所以下“诺唯真”的时候演出胜利大逃亡，忍痛把一些辎重留在了船上做纪念。

总的来说，乌斯怀亚使人印象深刻。抛去文艺青年的青春胡说，旅游方面的无理炒作，仅只火地岛的原生风貌呈现的沉郁之美就能给人势大力沉的心灵冲击。

况且还有那座雪山下的神秘小城，处处是画。

飞机上回想乌斯怀亚，又想作诗，揣摩半天，在早晨那一句的基础上，进行了深加工——“南美啊，你很特别。乌斯怀亚啊，你是特别中的特别！”

这当然是游戏之言，敷衍之笔。

我就这样，写得兴起的时候难免轻狂，弄些恶作剧。

那时候我暂时停笔，想什么时候闲下来，真的为乌斯怀亚作首可以叫诗的诗。

转念想起一些名人的诗，比如“远看大石头，近看石头大”之类的，又想我何必谦虚。

泛美公路终点

“马岛是阿根廷领土”

“世界尽头”邮局

邮局“局长”

明信片五美元 护照盖章两美元

乌斯怀亚市容

此店专吃帝王蟹

乌斯怀亚迷你机场

南美述异之十一

再访布宜

人想成熟，读书，走路，参观公墓。

重访布宜，一天里把三件事都做了一次。

乘巴士又一次行走在“南美巴黎”，十八条车道的七九大道以及被它串连起来的方尖碑、科隆剧院、五月广场、玫瑰宫又一次历历在目。

对于布宜，初访时感觉迷离，再访时逐渐清晰。

在南美兜了一圈回来，有过许多对比之后，感觉出了布宜的底蕴。一个曾经跻身发达世界的国家首都，现在的衰落使它安静，使它反而显现了更独特的魅力。

导游的水平，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旅行的质量。导游的解说，补充了那些街景背后看不见的世情。

地导一亚裔阿根廷熟女，中国话生硬得如同扭钢丝，但是并非无脑。她又说了一次阿根廷眼下看似经济萧条，但是阿根廷人照样过得很惬意。照样可以卖了车子和房子去卡塔尔追逐世界杯，欢呼胜利之后心满意足地回来过穷日子。

去机场前安排参观一个叫“玫瑰园”的小公园，可能就是为了向世界证明阿根廷人的惬意的。

看到人们在公园里尽情享受周末，气氛一派温馨祥和，我对团友说他们看样还真过得不错。

团友说是，他们不急躁，不内卷。

深感同意。

游轮上看演出，目睹过阿根廷人对于国旗和梅西的欢呼。感觉到他们内心的那种直接和简洁真是可爱。

当然，那样的性格也更容易被政客愚弄。

网络的发达，使得资讯平等对待每一个人。使我有时候可以远离导游，有时候和他们走得很近。私聊一些我感兴趣网络上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潘帕斯草原盛产牛肉，但是牛肉并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饮食文化的全部。与巴黎人一样，当地人爱流连咖啡店，新旧咖啡座举目皆是，老一辈爱到百年老店怀旧闲话家常，新一代则爱到特色咖啡店消磨时光。

另外，法国佳酿倾销于世，阿根廷作为全球第五大葡萄酒产国，偏偏深藏不露，少作外销，将最好的都留给自己。

第一站参观“雅典人书店”。

书店号称全球第二大，前身为剧院，一度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标建筑。改为书店后，剧院原有的包厢、雕刻、以及戏台上的幕布均保持原样，只是戏台变成了供读者休息的地方，你可以上去吃点心，也可闲坐读书。包厢则变成了一个个的“迷你”阅览室。

只有阿根廷人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并且把它实施。

置身书店，看阿根廷人在书海徜徉，买书读书，沉浸于书。有人也许只是在那里喝一杯咖啡，品味一种生活，咂摸生活的品味。

想起也许就是这些人，卖了房子车子去卡塔尔追逐世界杯，现在又在极度的经济衰退中掏出不多的比索追逐不能果腹的书籍。

有的也许就是空着肚子在那里咀嚼精神面包。

舞台上，布景尚在。

时光在那里变慢。看似小酌，阅读那些鸿篇巨制，却是享受精神的大餐。

他们在那里汲取营养，让心灵慢慢变得高贵。

我们蜻蜓点水，在一个圣殿里摆拍。摆拍爱书，甚至摆拍读书。

团友们摆拍从那个圆拱门走进走出。不知道在朋友圈里会说点什么。

从书店出来，跟瓦妇聊——来阿根廷，想优雅一次，文明一次，什么都不如在雅典人书店里喝一杯咖啡。

想血性一次，撒野一次，了解人如何变成神，什么都不如在阿根廷看一场足球。

继而内心涌来惭愧。

曾几何时，我们也是多么依赖和崇拜纸质的书籍。

眼下我们好像走在前面了。数字化使出版业连带书店陷于尴尬。

视听与阅读全盘快餐化。一边走路一边吞咽，连吃的是什么还没弄明白就已经排泄，精神的肌体逐渐萎缩，干瘪。

变得猥琐。

坐在书店门口，看过往的阿根廷人。千姿百态。但是有一种神情出现频次极高——眼睛亮亮的，眼神直直的，低头一沉思，仰头走向前。爱谁谁。

阿根廷人，或者说全部的南美人，身上都是野性、人性、神性并存，但是并没做到让它们和谐的统一。

因此荒诞，因此迷人。

重访布宜的第二站是参观雷科莱塔国家公墓。

该公墓是阿根廷富人及历史名人的安息地，安息着大约七千个阿根廷社会历代精英。墓园中的墓室都由所有者自行设计，大小不同，风格各异。如今已有二十三位阿根廷正副总统安息此处。

能使人瞬间醒悟、看透人生的，莫过于墓地。

透过锈蚀的金属，挂灰的蛛网，看到一摞摞腐朽的棺材，苦笑着说一句这就是我等明天这样的笑话，心里翻腾的岂止是语言所能表达。

无论你曾经多么生猛鲜活，死了都是任人摆布任人臧否的化石。大理石的等级、刻字的高低、雕塑的寓意都和真实的你没有多大关系。

第一次因公墓而掀脑盖儿，是在莫斯科新圣女公墓。那一次是瞬间的五雷轰顶。俄罗斯的国魂——无论墓里埋的还是为他们设计墓碑的——都在那里聚集，能量何其了得！

眼下已经活得满身盔甲刀枪不入，震撼便来得慢一些，直到来到庇隆夫人生父家族的墓地，知道庇隆夫人就埋在脚下的地底深处，一股地热才从脚底慢慢涌起。

庇隆夫人，敝人更愿意直呼其艾薇塔。她死的时候我两岁，但是我知道她的时候正值青春期。那时候中国正闹文革，任什么神圣都要扒出来批判一次。

我从批判文章里反其意而理解之，知道了这世界曾经有这样一个传奇女子。

她从卑微中脱颖，在谎言是真理的政治里使用真诚做武器，出奇兵，成功地获得民心，成为“国母”和“美洲圣女”。她没有与丈夫生出孩子，却生出了一个特立独行的“第三主义”。

“第三主义”的核心是“政治主权，经济独立和社会正义”，对外同当时的美国和苏联保持等距离，对内既反对资本剥削也反对国家剥削，然后协调物质主义、理想主义、个人主义和集体主义诸多主义之力，把它们集合成一种发展国家的综合动力。

或许，“第三主义”就是最适合阿根廷的立场和主义。

但是“第三主义”既不要社会主义也不要资本主义，所以姥姥不亲舅舅不爱。

因为它站在穷人一边，所以遭到富人的切齿痛恨。

但是无论如何，“第三主义”都是庇隆夫妇政治智慧和胆量的一次惊世核爆，至今仍在产生辐射。

影响到人文全域，产生了举一反三的效应。

窃以为就人格力量来说，艾薇塔在庇隆之上。

她第一次见到庇隆，就对他说：你必须爱我。我能使你感觉很好。然后事就成了。

后来一直是她在支撑着他。即使后来她虚弱到凭金属支架支撑孱弱身体的时候，也是她的意志使他没有立刻倒下。

这使我想起公墓出来之后被安排去观瞻的“金属玫瑰”雕塑，灵感肯定来源于此。

窃以为艾薇塔的故事里，最高光的点是她作为一个女人，创造了烂牌逆袭赤手翻盘的奇迹，可以算作一个登峰造极的励志故事。

但是很难仿效也不宜仿效。她的夭折，是对后人的警示——凡事无论多么着急，都不可用力太猛毁了自己！

要知道她可是十五岁就解开石榴裙，然后一步一个男人的往高处走，二十五岁猛窜一个高嫁给庇隆，八年的没命折腾，使她三十三岁因宫颈癌遗恨离世。

雷科莱塔公墓因埋葬权贵不过名闻阿根廷，因埋葬艾薇塔却使它名闻全球。

事实上，在艾薇塔死后的四分之一世纪里，她的遗体辗转漂泊，经历之惊险，并不亚于她活着的时候。事情空前绝后。超过耶稣。她的木乃伊被掩藏，被珍匿，被毁损，被供奉，被数百成千的男人追寻，心里默念着：啊我的生殖器的生殖器。情景巍为壮观。最后被钢板水泥封埋于地底深处，是让爱她的恨她的都死了那份心的意思。

但是她仍旧险些又被挖出来一次。多年以后仍旧有一位老妇人认为自己是艾薇塔的私生女，要求法院做亲子鉴定。幸亏被法院拒绝。

值得一提的倒是因艾薇塔而产生的同名音乐剧。

比之其它方面，一个人因自己的存在过而给世人留下一部顶尖的艺术作品，是对世界顶尖的贡献。

那时候世界的精华因艾薇塔而集中。除了顶尖的艺术家，还有顶尖的革命家切·格瓦拉——他的阴魂。

引我注目的倒是表现在戏剧里的革命性。

恰似艾薇塔的第三主义。音乐剧《艾薇塔》的呈现方式游移于俄罗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移情”派和德国布莱希特的“间离”派之间，也是一种“第三主义”。

奇谲的是切·格瓦拉成为第一男主。他有时是剧中故事的讲述人，有时又是旁观者，有时还是解说和评论艾薇塔内心挣扎的工具。但是历史上的切·格瓦拉没有和艾薇塔会面的记录。她过世时他年仅24岁。

切·格瓦拉在我心里也是一朵奇葩。一个阿根廷人，医科毕业生，投身古巴革命，成为古巴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进入古巴国家领导层，然后莫名其妙地辞职，又去刚果、玻利维亚等地继续革命，研究游击战，三十九岁在玻利维亚被敌人俘杀。

音乐剧大量使用了探戈舞来参与各种诠释。

现在想，之前我对探戈的理解实在肤浅。

那时候只知道阿根廷探戈和西班牙探戈有所区别，两种舞都是在说男女之间的恩爱情仇，夹杂着纠缠不清的神经质。只不过阿根廷的更死缠烂打，顶了牛也继续转悠；西班牙的更干脆，过不下去一跺脚了事。

所以阿根廷探戈的强拍多用粘性十足的切分节奏；西班牙探戈不切不分，只是咣咣咣咣地急行军。

回来之后再次观赏音乐剧，感觉阿根廷探戈实在厉害。它绝不止于男女的感情纠葛。它涵纳大人生的方方面面，细腻到感情的边边角角，高妙到人的思想深处，可以阐释哲学的形而上……

言归正传。

四点至机场，飞秘鲁利马。

乌斯怀亚体验了阿根廷国内航空，这次体验国际的。

行李恢复了国际标准，每人上限二十三公斤。利马的行李工不怕闪腰，布宜的行李工只好忍着。偏偏传送带离柜台有距离，在柜台后面。柜台上收了行李，站在那里半天才会有人来把它们推倒在传送带上。

又是航班晚点。晚到什么时候，不知道。几号登机口，等通知。

突然要登机。出来一个工作人员，吹一声哨，伸直两臂来个向前看齐，意思是排成一路纵队。想了想，突然又摆摆手，说了句什么。

团导赶紧说：快，六十岁以上的跟他走。

于是老弱病残的重排队。

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个工作人员。乘客手里举着机票，但是没人验看。

下楼上摆渡车。上满了一辆，没有后续。上满了的也不开走，说是等通知。一等半小时，没上车的无论几十岁的都一起挤在曲折的楼梯上，错落有致地站在那里等。车上的受不了热，又下来不少。上下车没人干涉。工作人员是一高一矮两个姑娘，一直在扒手机，对着手机笑。

有貌似阿根廷富二代派出女秘书询问催促，祭出官员的名字施加压力，高姑娘都淡定应对，意思是没什么不正常，爱找谁找谁。矮姑娘没事人一样在旁边看。眼睛亮亮的，眼神儿直直的。

富二代好像掺了印加血统，体态如马拉多纳，不过笨手笨脚，踢球肯定不行。但是很有存在感。我还没什么表示，他就主动用眼神加手势加体态语言与我打招呼。

我和瓦妇也是上了车又下来的。挤不回楼梯，只能在门口看那哑剧。

那时候瓦妇因为南极受凉，船上吃饭又与一直打喷嚏流鼻涕的白种妇人靠得太近，已经开始发烧。

摆渡车上只有车顶有吊着的扶杆，却是为身高一米八以上设计的。身高一米七六且已经缩水的我抓着吊了五分钟，发烧的瓦妇坠在我身上帮我往下牵引，使我在下车的时候感觉身高明显见长。

反正最后还是上了飞机。飞机还是上了天。

那时候天色已黑。飞机好像波音几几几。速度可以，忽忽地在天边泛红的夜空里孤独地飞窜。机舱撒气漏风的感觉，冷气袭人。不供应吃喝，水也要买。两个空姐推着售货车走了个来回，没什么买卖，只有富二代买了不少东西，一边把一只手伸进女秘书的裤裆里一边用另一只手吃喝，还不羞不骚地又向我打招呼一次。之后机舱里就关了灯。一派黑黢黢的寂静。只有机尾亮着耀眼的灯。两个空姐翘腿坐在那里大声地说笑聊天。但是半小时后灯又突然大亮，睡眼惺忪的乘客便看到梦幻的一幕——一个空姐用车子推出一个生日蛋糕，为另一个空姐庆生。喜主从对面一边走向她一边向她抛飞吻。

凌晨一点平安落地利马。两点进旅店，四点又要出发。这次是利马飞库斯科，直接从负海拔上到海拔三千六。

瓦妇高烧不退，冒不了高反之险，我等便想暂时留在利马。团导们一商量，说这样的话且不说没人陪你们看病和给你们送饭，关键是你们后面的机票全作废了。你们既没法追我们，要回中国也只能自己想办法。

瓦妇一听，立刻出汗，烧也退了。从床上爬起来说：我好了，咱走吧。

其实主要是团友纷纷解囊赠药的结果。惊了一身汗是辅助疗效。

另一个情况是此行项目排序，印加第一，南极才不过老二。瓦妇的历险履历和柔韧不挠摆在那里，只要有一线生机，我等不可能容忍自己放弃第一！

玛雅人书店

雷科莱塔公墓

贝隆夫人艾薇塔雕像

布宜金属玫瑰雕塑

布宜玫瑰园

南美述异之十二

库斯科怀古

布宜飞秘鲁，历经五小时，半夜降落利马。

前面说过，住进酒店已经凌晨两点，四点再次出发，飞印加首府库斯科。

起飞时天已大亮，靠窗，可见安第斯山脉的皑皑雪顶以及大片的苍绿色峰峦。有的山顶有石头城遗址似的，甚至怀疑那时候就看见了马丘比丘。

飞机是爬进库斯科机场的，非常类似飞拉萨降落贡嘎的情景。库斯科和拉萨海拔差不多。拉萨三千六，库斯科三千四多一点儿。

之后不仅库斯科降落，整个印加行程所见都使人不断想起西藏。

安第斯山脉和横断山脉极像，山高谷深，大起大落。不同的是前者更显年轻，山峰如刀劈斧斫，直插云天，而且难能可贵的是那些平展的峰面上都披着绒质的绿色厚毯。

印加之行被安排三天。第一日库斯科古城，第二日乌鲁班巴圣谷，第三日马丘比丘遗址。

地导是一祖籍广东的女士，黑黑的圆脸上两只黑黑的圆眼睛，使人想起黑陶的面具。她后来和瓦妇挺聊得来，自述其移民历史，似乎是被人贩子骗了的意思。来秘鲁的时候五六岁，后来嫁了秘鲁人。眼下的样子看着像离婚单身，工作着同时牵挂着孩子。

她对工作不如对吃饭有兴趣。解说也是限于人云亦云，道听途说，缺乏个人理解，更谈不上有真知灼见。

不过关于印加，也就是很难说明白。那里很多的事情，现代科学还都不能做出合理解释。

库斯科曾经是古印加帝国的首都。现在是秘鲁共和国一个省的首府所在地。

此行好运连连。初访布宜遇上游行，初到库斯科遇上印加人的泼水节。

瓦妇体虚，留在车上。后来知道，她一个人车游了古城。比我们步行的到过的地方要多。司机印加人，非常绅士。也是因为卸下游客，就是他的个人时间，他可以城里城外地到处办私事会朋友。他又不能扔了瓦妇。

团友其实有不少高反的，但是都坚持着下车去了武器广场。

武器广场那里节日进行曲正奏到高潮。商贩云集，穿着节日盛装的印加男女在那里聚集穿梭。孩子们尤其闹得欢。军队警察以及消防队在那里列队接受检阅。主席台上是他们的领导，少数的印加血统，多数的欧洲移民或者欧印混血。他们大部分穿着西装，少部分穿着色彩艳丽的传统服装。军警以及消防队穿着靓丽颜色的制服，跑步入场，然后高抬腿经过主席团。动作稍嫌缓慢笨拙。

早就发现，可能由于南美这里多年没有参与世界大战，但是火灾还是照常发生，所以消防队的地位都在军警之上。无论巴西、乌拉圭、阿根廷，都莫名其妙地专门让游客参观过消防队救人题材的雕塑。

库斯科这里的莫名其妙是狱警的表演。军警消防都是高抬腿走过主席团就完事了，他们狱警虽然人数寥寥，却留在广场中央进行了最长时间的表演。他们开着两辆车，一辆皮卡和一辆中巴。中巴上和他们制服上都有“秘鲁国家监狱管理局”的缩写。皮卡前后两端各用绳子绑着一个女警员，成V字造型，前面那个头朝前脚蹬保险杠绷紧身体作冲锋状，后面那个身体后仰拉紧绳子作后坠状，以免前面那个掉下车去。他们在前车后车之间也拉了一根绳子，由另一男狱警做些上下攀爬的动作。动作夸张缓慢，一看就是花架子。关键是那些动作看不出和管理犯人有什么关系倒像是为了自己越狱跑路。但是打头的女警员的表现使表演最终获得成功。她自始至终一丝不苟地绷紧在车头那里，直眉瞪眼，那态度是宁死不屈累趴下也心甘情愿。所以他们的表演结束后获得了最经久热烈的掌声。

库斯科的泼水却是加了花儿变了味儿的，除了瓢泼唧筒喷，他们还把水装进气球里摔。男孩子们更愿意用唧筒搞突然袭击，往女孩子头上脸上喷白色泡沫。但是他们古代肯定没有气球也没有泡泡枪。

最好看的倒是印加姑娘表演的土风舞蹈。我在广场上坐着，一个穿戴节日盛装的印加姑娘勾着头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就主动地跳起了土风舞。看到我拍她，她跳得愈发欢实。

走开以后我想，那姑娘为我跳舞很可能是希望我给钱的。

但是我没给钱她也没有跟在我身后索要。

应该说印加人做任何买卖都不死乞白赖。擦皮鞋也好，推销工艺品也好，都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买了很正常，你不买也很正常，他接着就忘了刚才的事情，扭头就去做别的买卖。

一个擦皮鞋的壮汉就是，忽通一声坐到我跟前，问也不问我就开擦。我指手画脚表示我是溯溪鞋，不需要擦，擦会擦脏袜子。他看看我的脸，立刻飞身离去，冲向另一个潜在的买卖。

敝人没有高反，但是也感到腿软。坐在武器广场的长椅上，却偷听到别的旅行团的导游在解说印加帝国是如何覆灭的时候，讲了一个搞笑的故事。

那导游比比划划说1532年一个名叫皮萨罗的西班牙人带领一百六十八个士兵来到印加，首先摆了个“鸿门宴”，向印加皇帝献上圣经，说这就是我们的至高无上的神。印加皇帝纸都没见过，那里认识圣经，把圣经一扔说你这什么东西，只有咱们头顶的太阳才称得上至高无上的神。但是西班牙人一亮枪，印加人立刻眼前一黑，连太阳也看不见了，就那么乖乖交出了帝国。

他说“武器广场”就是因为西班牙人把枪炮当神器摆在那里镇唬印加人而得名。

年轻时电视上看到一个情节，至今未忘。一个黑人老妇看电视不开声音，人问何故，她说我要按自己的理解看。

我也要尽量按自己的理解看印加帝国的覆灭。

我坐在那里想西班牙一百六十八人，印加人那时候的军队少说也有几万人吧。他们是青铜时代，已经有刀枪剑戟。即使家伙不凑手，他们还可以扔石头。他们这里到处是石头。不用每块石头都砸准，只要几百块石头也就可以把全体西班牙人开了瓢。

那么他们的完蛋肯定就是因为被“没见过”吓住了，手脚都动不了了。那个皮萨罗肯定是前面已经吓趴下了，拔出枪来不过是本能地作垂死挣扎，结果剧情一下子大反转，他是窥见印加皇帝尿了裤子才知道自己赢了，才跳起来摘了印加皇帝的黄金帽子，而后又以莫须有的罪名砍了他的头。

据说印加人那时候都把骑马的西班牙人当作人和马长在一起的怪物，见了就伏地磕头。

窃以为这事儿倒是为旅行这件事找到了最强理由——“没见过”可以致命，所以人必须出来看看世界，到没去过的地方多看一些“没见过”，备不住遇到什么事儿就会有用。

后来恶补资料，知道美洲有印加、玛雅、阿兹特克三大古代文明。印加文明源于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玛尔卡瓦利耶文化，经过数个发展阶段，至公元1100年前后，形成帝国，十五世纪达到极盛，彼时其疆界以今秘鲁和玻利维亚为中心，北抵哥伦比亚和厄瓜多尔，南达智利中部和阿根廷北部，面积接近一百万平方公里，辐射了古代安第斯大部分地区。

它的消亡，却是多种因素造成。十六世纪西班牙的外部入侵只是其一。其皇家内部的争斗是其二，再加上瘟疫流行，才使一个原本结构稳固的帝国在几十年间迅速垮塌分崩。

现在的库斯科古城，印加味道表面上有一些，实际上已经多次掺水。许多欧洲风格的教堂杂陈其中。

另外，一场七八级以上的地震，可以把一座城市瞬间夷为平地。它何止经历了一次。

被占领等于被强暴，后来出生的都是“杂种”。无论城建，无论人。

武器广场的库斯科大教堂和耶稣会教堂都是文化强暴的典型例子。但是杂交的结果有时候也是一种啼笑皆非。大教堂里的油画《最后的晚餐》，耶稣面前盘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烤豚鼠。

至于人的变异，也是很明显的事情。广场上来来往往的，除了欧洲移民的后裔，还有许多欧印混血，人高马大。偶有非印杂交，屁股如挂皮球。

纯粹的印加人有很明显的特征，很好指认。

印加很多方面都和西藏有的一比，唯有人不同。藏人体形颀长，印加人坐地炮多，关节衔接部分比较省略。打起仗来，砍头都不好找脖子。

武器广场之后步行穿过步行街，去看石头墙。

步行街全部石头砌的，中间砌有排水沟，使人想起中国云南丽江地区的古城，也是在很古老的时候就懂得建设良好的排水系统。

看印加文明，可以概括为看石头。

在乌斯怀亚偶然提到过的名人诗句——远看石头大，近看大石头，竟然成了我写印加这里预埋的包袱。

但是看真迹很难。导游有时候也是瞎掰。

小时候跟我奶奶回她的老家，中间不过几年，我奶奶就差一点找不着她土生土长的村子了。我从那时候起就开始怀疑所有的古迹是不是真迹。是什么时候的真迹。

后来自驾中国，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哈毕日嘎镇买水的时候顺便打听元上都遗址。有吗？小卖部女老板往窗外一指说怎么没有，那不，正在建。我只好哈哈一笑说：那就等建好了再看。

之后和瓦妇默契，“新建的遗址”成为术语，遇到一概敬而远之。

但是库斯科太阳神殿残留的巨石墙应该是真的。是真实伟大的残余。重达几十几百吨，不用黏合剂，衔接处严丝合缝到刀片插不进。任多强烈的地震也理不着。

太阳神殿被认为是库斯科市内最重要和最雄伟的印加遗址，

可以想象西班牙人见到太阳神殿时的模样——嘴张大到颌骨脱臼都有可能。

因为那时候的太阳神殿外墙镶嵌着厚重的黄金，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一片耀眼的金光。

后来太阳神殿也被强暴。而且是最嚣张最明目张胆的暴行。西班牙人在神殿的旧址上建起一个圣多明戈教堂，把两个风格迥异的建筑强行连体在一起，使人不忍直视，侧视也会为之唏嘘。

巨石墙那里最出名的是一块十二边形的石头。号称现存的最多边角的印加大石。这种看似随机却如卯榫般精密契合的建筑方式，反倒比一概使用工整石块建成的墙要坚固。

事实摆在那里——所有石头经历的是一样的天灾人祸，别人都倒了惟独它们不倒。

至于所谓“美洲豹石墙”，是说有一个墙角有一排深色的石头组成了一只美洲豹的图案，窃以为无非后人的穿凿附会。

终于，天旋地转，秘鲁独立，印加类似自治。

如今库斯科的武器广场以及重要路口，都立有高耸的印加皇帝或者武士雕塑。城里城外的壁画、雕塑、图腾，也都在昭示印加文明的回归。但是被殖民是被强迫结婚，即使你是印加爷爷，但是有过欧洲爸爸，便改变不了那血浓于水。

何况欧洲爸爸并没离去，而且他们的亲戚蜂拥而至，几代的移民已经在秘鲁扎根。

已经反客为主。

整个南美，大概其都是这个意思。

秘鲁是好的，还在安第斯山区给印加人留了一片居留之地。更多的地方，土著已经被边缘化甚至被灭绝。

中饭在山顶一餐厅吃烤羊驼肉和三文鱼。见识了蚕豆大的玉米粒。玉米皮煮制的红色饮料。还有古柯茶。

羊驼肉温和内敛，食之知道是肉，不是豆腐干儿，但是说不出什么特点。

从餐厅的晾台上看库斯科，倒是很好的一个角度。所有古建历历在目，都装在一个圆嘟嘟的盆地里。

地导一路在说古柯茶可以防治高反。

餐桌上有备，那时候也小心地品尝了一点儿。后事如何，无可奉告。我只能说古柯茶要慎喝，因为敏感者会立刻大便如小便，如果同时喝了红色的玉米水，妥妥就是一桩流血事件。

因此后来我得空向地导询问古柯。我说路边的地里那种的真的是古柯？她的眼睛里立刻闪过警惕，说但是那是经过有关部门批准的。

古柯叶被联合国列入麻醉品管制清单。古柯叶提纯，可得毒品可卡因。秘鲁是重要产地。相对于泰国、缅甸、老挝的“金三角”，秘鲁、玻利维亚和哥伦比亚三国毗邻的地区被叫作“银三角”，和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边境的金新月地区共称世界三大毒品集散地。

据说，全世界可卡因的百分之九十来自“银三角”。

在很多国家宣布携带古柯叶非法的情况下，库斯科这里的很多饭店可以随便喝到古柯茶，这使我感觉南美真的很迷人。

迷人是使人着迷的意思。着迷可能是醉里看花的意思，也可能是理不清楚的意思。秘鲁这里是古柯迷人，乌拉圭那里是大麻迷人。乌拉圭一任总统为大麻开了口子，后一任总统虽然把麻袋赶紧缝上，但是那口子至今仍然往外渗漏大麻，禁而不止。

饭后乘车到另一处印加遗址，继续看了一些石头。

瓦妇和高反的团友都没下车。我也没有往远处走。反正“远看大石头，近看石头大。”

反正就是要证明古印加人很会弄石头。弄得好得现代人都无法理解无以效仿。

其它都是“据说”。

那片田野倒是十分美丽。植被浓绿。野花簇簇。两个穿着鲜艳服装的印加少女看看没生意，把她们的纪念品地摊儿扔在路边，牵着羊驼到远处的草地上躺下聊天儿。

山坡上能看到几道石墙的残余，有几处能看出是古建的基础。更远处有一座白色的基督雕像，摆着和里约那座一样的姿势。

想拍羊驼，但是隔着太远。

羊驼是印加logo，呆萌可爱，面目高仿人样，十分生动。

晚上住进酒店立刻给瓦妇吸氧。那时候瓦妇经过一天的观察，病情已经稳定，但是需要迅速恢复体能。酒店氧气免费，行走无碍者去大堂吸，体虚者服务员会推着氧气瓶提供房间服务。但是管理非常严格，吸时必须有人守候。一边读秒。只限吸七分钟。因为是真氧气，而且浓度太高。超量会引起醉氧昏迷。

真氧气的意思就是外面卖的小氧气罐儿大部分是假的。

这个也跟拉萨一样——武器广场及其附近，许多的小店、地摊儿、流动摊贩，都在兜售氧气。

其实库斯科古城下车伊始就为瓦妇寻找氧气。地导联合团导带领我等去一挺远的药店买了一罐儿。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吸了也没出什么问题。没出问题的意思就是好效果坏效果都没感觉出来。

行走高原多年，我坚持我的原则，健康靠自身原装的免疫系统。吸氧会产生依赖性。那时候我的健康尤其重要，主要可以用来证明瓦妇的病没有传染性。团友的关心里，合情合理地含了对被传染的担心。我是一枚定心丸。大家同吃同车，我却是还要同房，所以最有说服力。

晚餐去吃鸡。

一进门，就见大堂里大烤炉烈火熊熊，一串串的整鸡窝好了脖子在烤杆上转得正欢。

先上的却是炖鸡，带鸡汤，鸡汤底下藏了一点点儿面。脸盆大的汤碗。每人半只老母鸡的样子。有的把腿伸在碗外，有的把屁股撅上了天。用牙轻触，“老”母鸡名副其实，年龄够大。所以没炖烂也就顺理成章。

团友大多耳顺古稀之年。大多假牙，却没人抱怨。怨只能怨自己的牙。所以都是喝点儿汤，吃点儿面，然后坐在那里看。

“迷人”的是饭桌旁边就是用绳网隔着的儿童游乐园。空间窄仄，形同笼子。一群当地儿童在笼子里滑滑梯，吱吱地尖叫着上下乱窜。

团友里心态好的便趁机从绳网的洞里掏出几个印加儿童拍合影。

后来又要上烤鸡。

我着急回旅馆，先去了门口等车。天下雨。瓦妇独守空房。烤鸡份儿很大，都已经堆在堂口，但是不知道最后上没上。反正很快大家就都出现在了门口。

后来团导给瓦妇打包带回鸡汤面。瓦妇大呼好吃，一边吃一边感觉于体大补，说如此明天长途拉车去印加圣谷保证不会出问题。

南美述异之十三

乌鲁班巴走读

其实所有的旅行都是“走读”。

行走，阅读所见。

不过乌鲁班巴这一天的走读更名副其实。

秘鲁的乌鲁班巴地区现在是印加土著最后的家园，历史上曾由印加皇家直辖管理，所以地名处处带了“圣”字。蜿蜒湍急的乌鲁班巴河被称为圣河，圣河冲刷出的河谷被称为圣谷。圣谷是皇家的粮食生产基地，散布着印加帝国的堡垒、神殿、粮仓、梯田、灌溉系统等许多遗迹。一些古老的村庄也被保护起来作为历史的遗存对世界进行展示。

一早就上路，兵分两部，其实从库斯科落地团里就已经把一辆大巴换成两部硬派中巴，预示要去走山路远路。

乌鲁班巴位于库斯科西北。出库斯科首先要穿街走巷阅读城市。比之昨天的拘于一两处景点更能获得一个完整全面的阅读印象。酒店位于古城核心区域，处于盆地底部，所以一路步步走高。车经平民区、老城区以及正在改造和无力改造的边角区域。虽是走马观花，但是所见全面概括了古城总体。细到嚼古柯叶的老妇。丑到成堆的垃圾。

上路伊始，便发现许多平民的住宅，和埃及有的一比，都是未完成式，屋顶未封，露着钢筋，以备后续。

后来便私下询问地导——印加人可以娶几个老婆？

她惊奇地打量我，意思是你好奇怪——昨天问古柯，今天问老婆。

我解释说埃及人因为可以娶四个，所以他们的房子都是开口的，上不封顶，露着钢筋，准备娶一个老婆盖一层。这里的房子也是这样，那么不是为了继续娶老婆？

她嗫嚅，说老婆按法律规定就是一个……

我说但是和国内一样，以前皇族不受限制，现在有钱人实际上也不受限制。

她说应该是吧。

圣谷地貌十分丰富，瑰丽多姿。令人想起我国七八月份的大甘南。广阔的原野，秾绿的草原，盛开的野花。起伏的丘陵，陡峭的沟壑，耸立的雪山。未铺装的道路。

一路阅读下来，赏心悦目。

第一次停留看莫雷梯田遗址。

该遗址据说发现于1932年，晚于马丘比丘。

还是看石头。圈套圈的石头。

再次感慨——印加人真是善于垒石头。

我按自己的理解看，该梯田遗址更像整体上非常像一个古代的竞技场或者剧场。主席台都有。也许建造之初印加人就赋予了它多种功能，收了庄稼以后可以就地在那里举行庆祝活动。把它解释成自动利用雨水灌溉的农田系统有些牵强——规模太小。是的话也不过是个模型。但是它的周边沃野广阔，全是现成的良田，印加人何苦出那个孙力搞这么个东西，难道就是为了表现自己会垒石头！

第二次停留是参观马拉斯盐田。

这个应该和我国西藏芒康的盐田有的一比。都是建在河沿上。都是就地取卤。规模也差不离，都是绵延数里。

不同的是芒康盐田建在澜沧江畔，地质的颜色灰红，一边归藏族，一边归东巴人。马拉斯这里的盐田没有纷争，只归马拉斯人，地质的颜色浅，而且堰壁上挂满了盐霜，呈现整片的白花花，盐田的分块又小如棺材，所以隔远了打眼一看极像耶路撒冷橄榄山的犹太墓地。

一路走读一路想，对印加文明的认知，在专家那里应该已经分为两极，一极过于小看，一极搞得过于玄秘。

根据考古发掘，印加文明兴盛于中世纪。

考古可证，那时候的印加人已经掌握了高超的黄金、青铜以及除了铁以外的金属冶炼铸造技术。已经会建设发达的农业灌溉系统、绵延的驿道和巨石的建筑。另外，他们在医学、织布和染色方面也相当发达。已经掌握了高精尖的开颅术。

印加人的主食主要是平地玉米和高地马铃薯，因为他们只饲养羊驼和骆马，所以肉食比较单一。

印加帝国拥有庞大的军队，军队使用的冷兵器多种多样。他们懂得弹射，可是不懂使用火药，所以军队的战力应该是落后于同时期的其它文明。

印加帝国主要信仰太阳神，并自认为是太阳神的后裔。

帝国已经懂得立法。懂得用法律来维持统治。懂得用酷刑来支撑法律。据说会把严重触犯法律者以吊发坠崖的残忍方式处死。

印加人有自己的语言，但是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通过结绳来记录重大事件。

那些神秘的绳结被印加人称为“奇谱”。它是在一根主绳上串连上千根副绳组成的一个复杂的记录系统。

奇谱是印加人留给别的文明的一个千古奇谜。有人认为它太原始落后，也有人认为它先进到不可思议。有科学家烧了N台计算机也没能揭晓它的谜底，只能大概其把它定位成一个三维立体的书写体系。

但是印加文化的后续发展，遭到了西方文明的骚扰、阻断和掺水。城市已经面目全非。只有在圣谷这里，也许还保留了一些纯粹。

我在莫雷梯田那里买了一对表面有刻画的葫芦沙锤作为纪念品。那些可摸可触的刻纹似乎还保有雕刻者的体温。我希望通过那对葫芦能带回一些印加文明的信息。

窃以为印加文明在艺术方面独领风骚，他们的毛绒织品的图案以及配色、服装的设计、陶器等手工艺品上的雕刻纹理都具有独特的审美韵味，到今天仍然独树一帜品味超群赏心悦目异彩纷呈。

城里卖的葫芦表面华丽，但是非人工雕刻，明显已经使用了现代科技。还比圣谷这里贵一到两倍。

中午在一个叫图奴帕小镇吃午饭。

汽车钻进路边一条十分窄仄的小路，正纳闷，却没想到小路尽头别有洞天。

那饭店简直是印加文化的展览会。院子里摆着各种工艺品。墙上绘制着色彩微妙内容玄秘的壁画。有印加乐师在用排箫吹奏印加音乐。自助餐是各种印加特色的食物。有生拌的羊驼肉刺身，酱汁的味道很浓，掩盖了肉的味道。

院子里养着活的羊驼拱游客亲密接触拍照。

那里再现了一个印加皇家花园。许多奇花异卉。仙人掌硕果累累。

在盐田那里品尝过仙人掌果。味道好极。

读了我的上一篇文字《库斯科怀古》，老友评论说：看墙印加人不傻。

我补充：看刻葫芦，织羊驼绒，吹排箫，印加人还很有品味。

看竹竿上绑个塑料袋伸到墙外，就是表示屋里有东西要出卖，印加人还头脑灵活又懂幽默。

如果再看“奇谱”，印加人还很神。加上垒石头方面的不可思议，印加文明是外星文明都有可能。

饭后在花园里自由放松地拍了一阵羊驼。

一直，窃以为人类的性情甚至样貌都和伴生的动物关系密切。比如西藏人和牦牛，陕甘人和羊，蒙古人和马，养宠物的人和宠物。

印加人则是和羊驼。表情很生动。肌肉鼓鼓的，毛皮厚厚的，身体健健康康，也许憨傻呆萌，绝对无毒无害。

晚上住乌鲁班巴镇圣奥古斯丁酒店。

酒店庭院式的，古香古色。巧妙地利用了自然生态。借了四周山水的光。好像随机，其实充满智慧的追求。

那一路走过的小镇，路边的房屋美不胜收，既自然天成，又充溢奇思妙想，是一道又一道的风景，使人一下子就想起多年以前川藏线上的新都桥。

不是现在的新都桥。现在的新都桥已经被过度开发，失去了迷人的童贞。

酒店的大堂艺术品荟萃。等候分配房间的空当，团友们在那里不期然聚会。话题渐渐向摄影集中。

已经发现，男人的摄影不能使女人满意，会大大影响旅行的质量，甚至危及双方感情。好像所有的男人都天生应该会摄影。

哪里拍的羊驼，我们怎么没发现？

是，那么要拍么，那么首先就要去发现。无非勤快点儿哈哈。

你们两口子不坐在一起，一个人守一个窗户，不停地拍。

令人反感是不是？但是风景在路上，车拍是必须。

但是车拍的话手机拍不好。你们都是用的什么相机？大的小的。好像没看你们用手机。

我开了闸，流水滔滔地说了起来——

无论用什么，现在的摄影，其实已经没有技术只有艺术。技术问题相机甚至手机都给你提前解决了。你要解决的就是往哪看怎么看的问题。简单说就是怎么构图。

车拍需要利器。主要防抖要好。不然拍回来的东西没法看，勉强看能把人看吐了。

横拍好还是竖拍好？这个国务院没有规定，但是你的生理对你有提醒。生理的情况，人的眼睛是横着长的，所以横构图才舒服。才是主流。所以电影电视才发展成宽银幕。所以照片才四比三不如十六比九。

尤其拍自然风景。自然风景绝大部分也是横着长的——山川横亘，大地平铺是不是。

竖构图总有点儿门缝里看人的感觉，只可以偶尔为之。你整天趴门缝会被人误以为有病是不是。

当然，这是从艺术的高度讨论问题。只是记录的话另当别论。

还有一点就是大部分手机不是脑子不行而是眼睛不行，镜头进不去东西，所以标称的像素再高也没用。即使自称摄影天花板的高端手机，还有个持握问题。

摄影如射击，要想打得准，还是能把家什伸出去比较自如……

说着说着，众人无语，自己也只能选择无语。

他们大部分都是一只手机走天下。虽然已经有好几个在探究我等的运动相机。

睡前瓦妇说：不会聊天，一聊准聊死。写文章也是，不得罪人不是你，也不怕人报复你。

我再一次选择无语。因为我听瓦妇的语气，她明显是在用她的方式对我表示赞许。

果然，过了一会儿瓦妇又说：不过今天没事儿。团友里好像没有发现哪个卖手机。

莫雷梯田遗址

马拉斯盐田

印加人用来招商的塑料袋

乌鲁班巴的民俗酒店

南美述异之十四

马丘比丘登极

登上马丘比丘的极顶，是货真价实的登峰造极。

网上一位资深兜售旅游的，巧舌如簧的一个人，说到马丘比丘的时候，没词儿了，只是粗俗地连说三个“牛逼”！

我也粗俗。我登上马丘比丘的时候，连说了三个“我特”！

但是人家智利著名诗人聂鲁达就不粗俗。人家在他的长诗《马丘比丘之巅》中做了如此表达——我看见石砌的古老建筑物镶嵌在青翠的安第斯高峰之间，激流自风雨侵蚀了几百年的城堡奔腾下泄……

只这两句，就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马丘比丘现在是世界新七大奇迹，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排名第三，仅次于中国长城和约旦佩特拉古城。

从印加首府库斯科沿乌鲁班巴河有一条一百二十公里长古老的步道可以步行到那里，沿途山河绮丽，满是古迹，使人想入非非，一时间忘了年纪。

回到现实，对于老迈年高者，还是汽车、火车、景区车，趴在车窗上“走读”圣谷，然后扶着膝盖咬紧牙关攀爬几步，站上极顶举目临风，远望那高山流水，把手背到身后细看那堆石头遗迹，方为最佳抉择。

把手背到身后是因为马丘比丘的石头不准游人乱摸。有专人在那看着。

晚上就开始下雨，早晨也没适可而止，使重要的一天悬念重重。

之前听说有因为大雨浓雾什么看不到，使马丘比丘之行泡汤的。

巴士沿乌鲁班巴河谷前行。河谷是古印加文明的荟萃之地，拥有丰富的旅游资源，保存有许多名胜古迹。

车行其间，尽可以仰取俯拾，左采右获，乐不可支。

名胜古迹全是石头构建的。远远地闪过石头城堡石头围堰石头墙石头台阶……

连农家院儿的田埂围堰也是石头垒砌的。看上去也很古老，也疑似古迹。

植被极其丰茂。路旁的建筑多姿多彩。车窗外不时闪过景点的广告，招摇而来，招摇而去。

阿雷基帕，亚纳瓦拉，都是名见经传的景点。

那一段乌鲁班巴河如我国黄河的秦晋段，豪情满怀浊浪翻滚地一路狂奔。河水的情绪催动人的情绪。河水最激动的时候翻腾如壶口瀑布。人最激动的时候想唱《黄河颂》之高潮乐句！

汽车送我等至欧雁台，从那里的火车站换乘火车。

瓦妇早就说过——我等此行安排紧凑，像行李箱被推上了传送带。

所言极是。欧雁台也是一处名胜，有太阳神庙，游览的话需要爬山，行程没有安排，我等被无形的传送带直接传送上了火车。

欧雁台是国内习惯的叫法，好听好看易记。但是明显偷懒，所以必有后患。亲临其地容易被误导。人家那里车票站牌都不会写“欧雁台”，只写Ollantaytambo，译作奥兰泰坦博比较妥切。

秘鲁铁路的安检票务方面是航空的规格。乘客须手持护照加车票像登飞机一样上车。

火车上也像飞机一样送吃送喝。

虽然是窄轨短列，摇晃是一大特色。但是车厢内设备良好。桌椅宽敞舒适。全景天窗。可观一路的风景。钻森林，过隧道。明明暗暗。有的路段贴山挂壁，有的路段与河同流。山在头顶，云在山头。

热水镇下火车。大餐厅吃过印加特色自助餐，换乘景区车上山。

生拌羊驼肉最具印加特色。看地导只吃那个，一盛一大盘，也跟着吃了一些。当时找不出合适的词儿形容那感觉，事后也只能说味道不好形容，但是吃后没吐没泄。

而且可能大补。后事可证。在山上要帮扶团友攀登石阶，关键时刻架了他一膀子，事后他到处宣传说哦哟哟他年纪比我都大但是他力气好大。

我也纳闷，那时候累得气喘吁吁的怎么会有神力突然爆发，肯定羊驼肉作怪。

景区车旋转登峰。热水镇海拔一千八，马丘比丘遗址海拔两千四，与乌鲁班巴河垂直落差六百米。

一路峰回路转，惊险不断，使人想起在国内车登云台山的茱萸峰。

雨好像跟着我等上了山顶。但是只下了一阵，待我等登临最佳观景处，瞬间转为云开日出。

站在突然放晴的山顶，胸怀突然博大得不行。

待到把自己排空，感觉变作了一只气球。

许多的不解之谜，一时间连脑子也给烧没了，化成了一缕青烟。

于是如行空中，如入神界。

神界的存在是需要许多条件的。

奇峰高耸，峡深无底。断壁残垣，枯树尖顶。云遮雾绕，偶露峥嵘。许多问号。许多看不懂。许多不能信以为真。不让摸也偷偷摸了一下。真石头，但是隔着电离层。

马丘比丘还没下山，团友就说黄山归来不看山，马丘比丘归来……怎么说？

我说什么也不用看了。

哈哈哈哈就是，什么也不用看了。

听“据说”，查网络，窃以为关于马丘比丘，没有定论，只有猜想。

第一个猜想是功能。

一说它是所谓曾经的太阳帝国的首都。一说它不过是印加贵族的乡间休养场所。一说它是印加人祈天之地。如中国泰山的玉皇顶。

遗迹摆在那里。可以测算。总共二百来间房子，住不了多少人。所以说猜想首都最勉强，猜想是用来祭祀太阳神最靠谱。

山高，离太阳近。

至于说乡间修养，去一趟太危险太费劲，划不来。

我倒还有一个猜想，就是避世躲事儿。如中国云南德钦的巴拉各宗。一个西藏王子带了几百人躲进雪域秘境，在里面生活了几百年没人知道。

第二个猜想是关于建筑过程。

马丘比丘的建筑，全用大大小小的巨石砌成。大的石块动辄几十吨上百吨。石块之间的衔接，不用灰浆，全靠对缝。在任何时代，石块的搬运和研磨，都不是很好解释。

第三个猜想最有意思，那就是马丘比丘并不是马丘比丘。

据说德国人海勒姆宾厄姆三世一九一一年发现马丘比丘的时候原本是在寻找一个叫比尔卡班巴的古城。据说那古城是西班牙侵占印加后印加人的一个避难所。（这个与我上面说的猜想不谋而合。）海勒姆宾厄姆用尽一生寻找比尔卡班巴古城不得，面子上不好看，当他看到马丘比丘后，就拿来顶包，竭尽全力证明马丘比丘就是他在找的那个古城。

关于印加古城的悬案和猜想还有很多，比如它为什么会在西班牙人到来之前就已经被遗弃；考古挖出来的上百具头骨和随后发现的木乃伊包含着什么样的古文明信息……

许多人研究了许多年，对印加文明也是只了解其九牛一毛。

只推测印加人使用拇指到食指之间的距离、手掌大小、手臂长度和臂展长度作为物理单位。

印加历法与天文学密切相关。通过从太阳到人们的距离的远近而划分约定时间。

印加人的外科手术特别是穿颅术在当时居于世界先进行列。与外科手术相伴而生的麻醉术，印加人也是内行。印加人知道多种草药，如奎宁、古柯等。

印加人的金属加工业比较发达，他们不但懂得金、银、铜、铅、锡、汞的提炼，还会冶炼各种合金，并知道利用汞来提纯黄金。印加人掌握许多种金属加工工艺，如铸造、锻打、模制、冲压、镶嵌、铆接、焊接等。有研究认为，印加人的金银装饰品，其技巧可与欧洲文艺复兴时相比。

等等等等。

马丘比丘之旅可谓圆满。超过预期。景区车下山，火车然后汽车，原路原方式返回库斯科，进城时已经入夜。夜宵吃羊驼肉，喝古柯茶。

翌日将飞利马。

夜不能寐，浮想联翩。各种胡思乱想纷至沓来。

好一个马丘比丘！

我宁愿相信这样的叙事，印第安人过得好好的，欧洲人的闯入，毁了三大文明的一切。

那时候看《与狼共舞》，便本能同情神往印第安。

印第安文明的淳朴憨直皮剋西方文明的狡猾卑鄙，即使看似输了，其实也是没输。

它的光彩与日月同辉。

朋友发朋友圈，介绍位居世界前五名的哲学家，说维特根斯坦最厉害，用五个字说了个终极真理——语言即界限。

就是说我们语言的边界就是我们思想的边界。

就是说我们的思想受到语言能力的限制。我们只能思考可以用语言表达的事物，超出语言范围的想法则难以形成。

反过来说，语言是我们理解和表达世界的工具，它的局限性也限制了我们的思维范围。

他这里说的语言，和文字是一回事。

我哲学“老白”。这信息来得真及时。量子吸引的结果吧。

不，应该是上天在助我思考。

于是我展开思想的翅膀，想那么有的文明没有文字，是不是因为文字会限制人懂更多的事。他们是有意不要文字！

印加人在别的方面并不笨，发明了很多其它文明需要仰望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发明出文字。

柴可夫斯基说：语言不行的时候，上音乐。

印加人有音乐。呜呜咽咽的排箫，短奏之际，要多快乐有多快乐；长鸣之时，要多哀伤有多哀伤。

还有，上帝，佛祖，都是不说的。人说上帝说，基督说，佛说，其实都是人在说。神们并不是一说就露馅了，而是一说就有了界限，就做不到法力无边了。

那么，印加文明之所以会存在那么多无解之谜，是不是就是因为印加人的思维没有文字限制，他们的发明创造来源不同，思维方法不同，而我们所谓文明世界的人找不到解读那些秘密的入口。绳结、巨石即是例子。看看他们的艺术，冶金，编织，能工巧匠的本事，更是如此。

那年在新疆南山牧场，看一个哈萨克少年骑马徜徉于草原，问他：怎么不上学？

他反问我：上学干什么？

那么你干什么？你们吃什么？

我放羊啊。二百只羊，一个礼拜杀一只，全家够了。也卖羊，换钱买其它的。羊会生小羊的，一个礼拜不止生一只。养马是玩儿。马奶可以做酸奶。马也可以吃。做米肠子香得很呐……

最近得知，一个叫卢恩卡的德国人在广西义务支教几十年，到老开悟，否定了自己大半生的追求。

他说教育太刻意，太不自然。

我干嘛要干涉人家的自然成长呢？我只是欣赏那些可爱的生命就好。

这信息能在此时此刻来到我眼前毫无疑问也是天意。

我和瓦妇宅家时的日常生活，有一个几乎雷打不动的时间表，晚上看完“中国新闻”和“今日亚洲”正好接上看“动物世界”或者“自然传奇”。

换台如同换文明。

感觉人的文明真是愚蠢当道，不如动物的文明文明。

动物没有文字，但是它们遗传记忆的内容超过文字的记录能力。

它们更不会选罪犯当总统。

你再有教养，有时候也会被一只蚊子气得骂娘。

敝人曾经被一只蚊子险些气疯。它没有文字甚至说不上有脑子，但是它能准确地知道你什么时候进入似睡非睡的临界点，然后开始到你耳畔来唱小曲。那之前你只要不睡觉，它绝对会躲在你找不到的一个地方坚决不出来。

它飞得好好的，你只要盯住它看，它立刻慌乱并且躲闪起来。

我家的蚂蚁也是。正秩序井然的行军，你看它们，它们立刻乱了阵脚。

蚊子，蚂蚁，它们怎么知道你在看它们，并且不怀好意地？

蝙蝠用超声波探路。大象用次声波传递信息，蹄子是接收器。通过大地。

人所自诩的发明创造，是把内功的外化，使得人离了器具已经不能生存。

有了望远镜没有了千里眼，有了汽车没有了飞毛腿，有了盾构机没有了土行孙。

这个发展方向对吗？

写阿根廷和乌拉圭的时候就说过了——其实野性更接近神性。

南美人野性未泯，所以能把足球踢得出神入化。

吉普赛人不上学识字，所以会算卦。

通灵的人都是在摆脱了教条的束缚之后才有可能进入那个神秘的入口。

痴呆之前，能明白的事儿还是应该明白。朝闻道夕死，太快了。朝闻道过几天明白日子再死，还是应该争取的。

在欧洲殖民者进入美洲以前，印第安人是美洲大地的主宰。

印加帝国不必用文字来吹嘘自己，只用马丘比丘古城就可以雄辩地告诉你它当时的文明有多么发达。

举目世界，总有一些文明自以为自己更文明，或以援助的名义诱奸其它文明，或以侵略的手段强暴其它文明，然后留给世界满目杂交的文明。

转基因的文明。

造成了杂种当道。

在敝人的家乡山东，孔孟之乡是灰头土脸的祖宗，沿海殖民地城市是甚嚣尘上的杂种！

啊，神秘的马丘比丘，高山上的那一堆孤独的石头。

你是消亡的伟大。

我们是存续的渺小。

令人捶胸顿足，但是这就是现实。

无须诉说。何必文字！

我跳了起来，临窗遥望马丘比丘，直至天明。

南美述异之十五

利马速览

披星戴月赶往机场。库斯科飞利马。

舷窗外好风景。一路机拍未停。可见安第斯山脉逐渐远去，地色从绿意浓浓逐渐变为灰黄漠漠。从高山峡谷逐渐变为丘陵平原，海滨滩涂。

据说利马干旱无雨。没有卖雨具的。甚至，有的房子干脆没有屋顶。

无雨并不等于无水。它靠常常出现的浓雾滋润万物。

利马一天，是此行最后的一个行程，漫游市容，尤其是安排在马丘比丘之后，有点儿像广播体操的最后一节整理运动。

心理审美疲劳，生理筋骨疲劳。造成全体偃旗息鼓。

潜意识里也许还有点儿保鲜对马丘比丘的感情的意思，不让自己很快就移情别恋。

但是很快就忘了。毕竟利马是秘鲁的首都。毕竟还是有东西可看。

靠海的首都，举世罕见。十六世纪西班牙人皮萨罗拿下印加，没有在海拔太高的库斯科建都，选择了靠海的利马。海盗的思维，进退皆宜，上船下船方便。

机场进城的路，是一条名路，直通秘鲁的几个重要城市。所以比较拥堵。进出利马港的货柜车摩肩接踵。

秘鲁三千万人口，三分之一在利马。根据身份，分居富人区、中区、平民区。

许多移民。路上可以看到移民们在排队年审。

车经五月二日广场。那是为纪念一场秘鲁赢得了胜利的四国战争而建的地标性建筑。

然后停拍圣马丁广场。南美走下来，圣马丁已经是熟人。他是智利、阿根廷、秘鲁等好几国的国父。南美人们曾经在他的领导下联合起来进行过争取独立的斗争。

广场周围都是著名的建筑，承载着秘鲁的历史。

敝人那时候还坚持着对马丘比丘的忠诚，没有下车。

下车的，顺便去马路对面看了一个名叫玻利瓦尔的酒店。根据瓦妇的拍摄，知道那酒店堪称豪华。五百年历史。期间诸多国际名人住过那里。看瓦妇拍的照片，敝人一眼能认出来的就有海明威、戴高乐、肯尼迪谁的。

然后重点游利马中心区。中心区真正中心，计有武器广场、利马大教堂、总统府、秘鲁作家协会诸多名胜集于一隅。

当年西班牙人因印加人没见过火枪而取胜，所以就到处建武器广场镇唬印加人。库斯科和利马的武器广场都是这么来的。都是皮萨罗那个时代建的。直到今天，皮萨罗的干尸还被保存在广场正面的教堂里。

一开始非常惊奇秘鲁人的大度，把一个侵略者的尸首放在神圣的教堂里保留至今。后来想秘鲁人的成分，印加人已经边缘化，西班牙后裔泛滥成灾，且身居高层，把持了朝纲。

另外，印加人就是大度，把我们较真的很多东西看得很淡，很中性。

那时候坐在长椅上，看一些印加土著穿着鲜艳的民粹服饰在广场上有一搭无一搭的兜售小工艺品，有买卖没买卖，脸上都永远是那么一种平和善良的表情，感觉我们有很多东西需要向他们学习。

经过总统府的时候，恰遇卫兵换岗。看下岗卫兵高抬腿，感觉他们抬腿抬得太夸张，一不小心就会坐到地上，所以才抱着一根旗杆准备在必要时撑住身体。

拍卫兵拍得兴起。一路不停机。

拍修行者一身肥大蓝袍，白发长须，飘然走过。

拍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锁链的行为艺术表演者。

跟拍壮硕女警的丰满屁股，马裤欲裂，屁股呼之欲出。

拍楼上的晾台。上面摆着古装美女的雕塑。

结果收回相机的时候砸在擦身抢路的秘鲁老妇头上，被其快速回击，在我胳膊上拍了两巴掌。

中午吃中餐。利马不少中餐馆，少有纯粹的。据说秘鲁人最爱吃的中餐是炒饭和炒面。

饭后去了海滨，看了两个公园。一个公园看太平洋，一个公园看爱情。

南美之行，一直行于大西洋及其沿岸，利马这里，第一次看到了西太平洋。

海滨公园看到了普通利马人（不是印加人）的生活。平平淡淡不上不下的小康日子。

所谓爱情公园，就是把一对男女席地相拥热吻的巨大雕塑高高地举起在半空里。那俩人吻得投入，鸽子在头上拉屎也不管不顾，而且最后把鸽子感染得忘了拉屎，也就地在那里热吻不止。

这个绝非敝人文字方面胡发挥。瓦妇拍到了鸽子热吻的近景长视频。使人观后又一次感觉绝不可低估动物。无论智商还是情商。

那时候刚看过爱情，团内妇人即遭遇大型犬的袭胸。

使爱情公园更加名副其实。

利马的最后一站是逛印加市场。

觊觎了一路，终于出手买了两件羊驼绒披风。瓦妇那件还是贝贝羊驼的绒。

翌日打道回府。马不停蹄。利马飞马德里，马德里飞北京，北京飞昆明，昆明高铁至景洪。

然后做后期。行走一个月，后期已经做了四十五天，所以，之前说旅行三分行走四分后期绝非胡言乱语。

其实后期还没做完。还有一篇后记。

或许，还有一本书。

利马国父广场

利马武器广场

利马爱情广场

利马印加市场

后 记

此次南美加南极之行，历时一个月，行程五万余公里。

得十六篇游记，共五万余字。拍五百余G图像，共剪出二百余分钟微电影。

总题用“述异”，一方面是因为南美故事类比神话，另一方面是因为敝人的夹叙夹议里夹有异议，甚至夹有异端邪说也未为可知。

我写文案做电影的时候，瓦妇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我吃，神情如同喂下蛋的鸡。还要时不时拍拍我的后背以示赞许和鼓励，好像给我捋蛋。

所以，我能下出此蛋，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瓦妇的一半。

其实瓦妇也能写出好文字。

试看这段写游轮生活的——

从来没有这样醉生梦死过。饕餮美味之后一头扎进泳池，然后举一杯香槟瘫在碎玉般波浪翻滚的温泉泡池里，大西洋的余晖飘落在泛着黄油的脸上。

眼里无光，一幅生无可恋的样子。

十年前走完新藏线，我和瓦妇曾经是一幅死而无憾的样子。

生无可恋，死而无憾，意思是一样的，那就是此生足矣。

人活过，无非就是经历过。

经历是最大财富，是私产，只属于你。

美好的经历最富营养，用来养生非它物可比。

与瓦妇共识——此次南美的经历，超过之前行走二十多年的所有经历。无疑具有最高的性价比。风险，辛苦，费用支出，比之所见所历，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没有拍好它，写好它，是暴殄天物。许多的“没见过”和“没想到”，使人一惊一乍之后，“浮想联翩。欣然命笔”。

这次做南美后期，深感眼下的经历新鲜可享，过去的经历却是已经升值的储蓄，随时可取，已经变本加利。

这次的经历，很快也会变成过去，在适当的时候跳出来，显现出它的价值。

这给旅行的诸多意义，又加了一条硬道理。

已经说过的一条硬道理是——“没见过”有可能亡国丢命，所以无论如何要走出去看看。

人家南美人能卖掉房子看足球，咱卖掉点儿东西看看地球怎么就不可以！

行前，正好为小说集《画室》写《跋》，其中有一段感觉可以用在这里——

“五十岁以后，我一边写作，一边奔向旷野，野蛮行走，去呼天抢地地找回自己的野性。

那时候窃以为人本来是野的、纯的、真的，逐渐的被社会化，变成雅的、杂碎的、伪的，那时候自己是社会化过头了，需要退回去一些。

把人的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调理到刚刚好的比例。

整个世界也是这样，需要返璞归真。

人和环境都需要找回自己。”

应该说南美的状态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我的妄论。文明的原生态和自然的原生态一样，正在消失，需要保护。往大里看，世界正变得越来越充满高科技，但是也越来越索然无趣。

有趣，本来不起眼的东西，现在正成为奢侈品。从个人到国家到文明。文明的多样性和差异性产生出吸引力。全球一体化正在消灭这种吸引力。

但是有趣多么重要啊。

见过太多什么都不缺的人生，就是缺了有趣，结果活得索然无味，甚至因此惨不忍睹。

一边写一边常有一种诚惶诚恐袭上心头——我提出了问题，思路，入口，却没有能力把问题全部说清楚。

问题太大，不是区区几万字的游记所能尽述。实际上也超出了语言与文字的所能。

懂者自懂，不可强求。

阿正 2025年5月15日于云南勐巴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