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玩债•二》

牧羊人之随笔

要债（接上篇）

拖拉机的声音像头愤怒的公牛，在亚党脑袋里横冲直撞。他睁开酸涩的眼睛，窗外还黑着，摸出枕头下的手机——三点十七分。屋后大强家的铁家伙已经"突突"地叫唤起来，这季节，村里人起得比鸡还早。

亚党翻了个身，喉咙里泛着昨晚白酒的灼烧感，大眼军还在呼呼大睡。他盯着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缝，直到窗纸渐渐透出青色。

五点整，他蹬上那双沾满泥点的解放鞋。院子外头，老槐树底下停着他的二手摩托车，车把上挂着个褪色的帆布包。发动机咳嗽两声才喘上气来，排气管喷出的蓝烟混进晨雾里。

山路两旁的麦子已经抽穗，风一过就掀起层层绿浪。几个戴草帽的身影在田间时隐时现，亚党鸣了下喇叭，老王头直起腰冲他挥了挥锄头。再往前，李家的媳妇正挑着两桶水往菜地走，扁担在她肩上颤悠悠地跳舞。

羊圈建在半山腰的平地上，木板围成的栅栏里卧着五十多只山羊。亚党熄了火，听见"咩咩"的叫声此起彼伏。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芦花鸡在土里刨食。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羊群立刻骚动起来，几只小羊羔蹦跳着凑到栏杆边。

"亚平！"他喊了一嗓子，回声在山谷里荡了几下，没人应答。

篱笆外传来窸窣声，李洪敏老婆挎着竹篮钻出来，篮底垫着几片树叶，上面堆着红艳艳的樱桃。"爷爷来得正好，"她撩起围裙擦汗，"尝尝新摘的，甜着呢。"

亚党捻起一颗放进嘴里，果肉一抿就化开，酸甜的汁水冲淡了嘴里的酒气。这女人是窝洛子村嫁过来的，论辈分该叫他爷爷，可实际比他大了整整十二岁。去年她儿子结婚，亚党还去喝了喜酒，席间两人为称呼的事被众人起哄，最后各叫各的——她喊爷爷，他叫姐。

"听说了吗？正涧村老刘家的二小子，"女人压低声音，"在潍坊工地上摔下来了，当场就没气儿。"她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这都第三个了。"

亚党喉咙里的樱桃核突然卡住了。他咳嗽两声，唾沫星子溅在衣襟上。"哪个工地？"

"还能哪个？就亚平包的那个呗。"女人撇撇嘴，"听说他仗着潍坊有亲戚，专接些别人不敢要的活儿。"她突然噤声，朝亚党身后努了努嘴。

亚平拄着根枣木棍，一瘸一拐地从坡上走下来。右腿裤管空荡荡地晃着，假肢和肉腿接缝处磨得发红。去年秋天那场事故后，他就回村养了这些山羊。

"来得够早啊。"亚平咧咧嘴，皮笑肉不笑的说。他弯腰捡起个沾着草屑的鹅蛋，在裤子上蹭了蹭递给亚党，"早饭？"

亚党没接。他盯着亚平晒得黝黑的脖子，那里有道疤，是小学时两人打架留下的。当时亚平偷了他娘给烙的油饼，他抡起石头就给对方开了瓢。三十多年过去，疤还在，偷东西的毛病倒像是改掉了——现在改成欠钱不还。

"羊钱。"亚党从帆布包里摸出张皱巴巴的欠条，"你说这个月十号前结清。"

亚平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拄着拐棍挪到树墩旁坐下，假肢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最近手头紧，......"

"刘老二摔死了。"亚党突然说。

风掠过山脊，羊群不安地骚动起来。亚平的手抖了一下，鹅蛋掉在泥地上，"啪"地裂开一道缝。"我知道，"他声音沙哑，"保险公司在扯皮，他老婆昨天还来闹过。"

亚党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他想起去年冬天，亚平拖着断腿从潍坊回来时的样子。雪下得正紧，这个曾经在工地吆五喝六的包工头，像条丧家犬似的蜷缩在他家炕头，喝了两斤烧刀子才说出"没钱治腿"的话。是他借出三万块钱，又介绍去县医院找熟人做的义肢手术。

"后天，"亚平突然抬头，"我先把羊钱让老婆微信转你。"他指了指羊圈，剩下的钱等秋后这羊卖了再说。

李洪敏老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有半篮子樱桃挂在树枝上。亚党抓了把樱桃塞进口袋，酸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转身走向摩托车时，听见亚平在背后喊："等卖了羊，欠老张他们的也都......"

发动机的轰鸣盖过了后半句话。亚党没回头，他知道亚平说的是哪些人——都是跟着去潍坊干活的老乡，有三个永远回不来了，还有一个像亚平一样带着伤残回来。

下山路上，他看见李洪敏老婆已经支起小摊，塑料布上摆着几篮樱桃。女人冲他招手，他刹住车，抓了把篮子里沾着绒毛的樱桃按进嘴里。

"甜吧？"女人笑着问。

亚党点点头，发动车子时听见她又说："对了爷爷，亚平媳妇刚托我捎话，说晚上让你来拿鹅蛋，她腌了一缸咸蛋。"

摩托车冲下山坡，风把亚党的眼角吹得发涩。路过村口时，父亲的学生崔登科正在地里给果树浇水，老远就招呼他晚上来喝酒。亚党鸣了下喇叭当作回应，车轮碾过乡村的石子路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