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番春意

童彤拾穗

旧金山的春天是海风与阳光的博弈场。渔人码头的木栈道上，海鸥是穿灰白礼服的惯犯，俯冲、盘旋、急刹，翅膀掀起咸涩的风，将游客手中的薯条卷成一场小型龙卷。

戴棒球帽的少年刚咬下第一口酸面包，头顶倏然掠过灰影——蟹肉沙拉三明治已成了空壳，作案者正站在路灯顶端梳理羽毛，喙角还沾着蛋黄酱。

人类与飞贼的对峙在此处日日上演，直到暮色将桅杆染成蜜糖色，鸥群才收敛了海盗做派，蜷在浮标上化作一团团毛绒绒的月亮。

海湾中央的恶魔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块被海水反复啃噬的骸骨。昔日的探照灯早已锈蚀，牢房铁窗里却钻出丛丛野花，紫色羽扇豆在春风里摇晃，仿佛狱卒制服上脱线的铜纽扣。

渡轮载着好奇的旅人穿过金门海峡，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与当年的越狱者听见的并无二致，只是混凝土高墙的裂痕间，如今栖满衔着藤壶的海鸦。

这座曾囚禁过最危险灵魂的岛屿，如今困住的只有潮汐的私语。

薄荷色自行车冲上金门大桥的瞬间，雾气恰被阳光撕开裂缝。赭红色钢索编织的穹顶下，海湾碎成千万片流动的琉璃，货轮犁开的浪痕像上帝打翻的香草奶昔。

车铃与1945年的铆钉共振出清越颤音时，对岸山丘上的加州罂粟正以燎原之势焚烧，而科伊特塔在身后化作一截未燃尽的蜡烛，将天际线浸在蜂蜜般的光晕里。

旧金山的叮当车滚下大桥斜坡，叮当车的铜铃便混着海风飘来。木质车厢悬挂在铁轨上爬坡，宛如一串被风牵动的黄铜铃铛，游客探出半截身子举起相机，捕捉坡度突然陡峭时海湾在头顶倾泻的魔幻时刻。

30路巴士正从九曲花街俯冲而下，车身在绣球花丛中时隐时现，乘客的惊呼与变速箱的喘息声里，整座城市化作巨浪中的航船。

某一刻转弯，叮当车铃声、巴士鸣笛与鸥群长啸忽然沉寂——面前展开的天幕与海面蓝得失去边界，铛铛车轨道如银线刺入云层，而天使岛在蒸腾的雾气中漂浮，恍若被上帝随手搁置的青瓷镇纸。

此刻在伦巴底街最高处回望，叮当车正载着八十四种语言的惊叹攀援而上，车轮与缆索摩擦迸溅出细碎火星，而海湾在无数相机镜头里持续碎裂重组，将三番的春意酿成全世界共饮的鸡尾酒，辛辣、清甜，带着海盐永恒的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