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讲课,那架势着实与众不同。上课伊始,先横着粉笔,“唰唰”写下两个占满黑板的大字:历史。笔锋凌厉,仿佛要在黑板上刻下岁月的沧桑。而后,背着手,迈着缓慢的步伐,悠悠然踱到教室后方。站在那里,他像是在欣赏一幅绝世佳作,细细端详自己的书法。发现有什么地方不满意,便快步走上前,一把擦去,重新书写。这般反复,有时竟持续十多分钟。待正式上课,他却双手笼在袖中,再未动笔写下一个字,只是信口讲去,天南海北的,显得无比渊博。这也许就是人们不一般化地称他为老师而称之为先生的缘故吧?</p><p class="ql-block">同学们都爱听他讲课,因为无须埋头做笔记,甚至无需频繁翻动课本,比上数理化一类课程来,轻松了许多。我自然也不例外。然而,一次课间,意外发生了。</p><p class="ql-block">段先生讲到汉高祖刘邦,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如何大智大勇赴鸿门之宴,又是怎样文采飞扬写下《大风歌》,那激昂的语调仿佛将我们带入了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我被深深吸引,一时忘形,浅薄地大声插了一句:“他还曾溺儒冠哩。”话音刚落,一片惊羡的目光纷纷扬扬向我投来,我心中不免得意。可段先生却严厉地干咳几声,从容却又响亮地吐出一口痰,看都不看我一眼,便将话题转到了奴隶社会一节。他说:“奴隶主阶级生活骄奢淫逸。冬天,穿了毛线衣还嫌不够,还要穿棉袄,脚上套着袜子,鼓鼓囊囊的,像只狗熊。”立刻,又向我飞来了一片目光,不过这回色彩就很复杂了,似乎还伴着几声窃笑。我知道,段先生说的,正是我的装束。可这都是母亲用父亲的旧装为我改做的,哪里有半点奢侈的影子?我不禁眼眶泛红。</p><p class="ql-block">回到家,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事情并非仅由我的风头主义所至。父亲原与段先生共事,讲课比段先生还受欢迎,这就难免让段先生心中不悦。在五七年的运动中,段先生联合一些人,抓住父亲与党员同事打乒乓球时,针对一高球说了句“这个不杀杀哪个”,无限上纲,说父亲对党有刻骨仇恨,要杀共产党员,致使一顶“右派”帽子飞来头上。不久,父亲就病故了。原来是这样!我第一次掂量出母亲“在县一中读书,各方面得多留点神”的叮嘱的分量,真切感知到人生的险恶。</p><p class="ql-block">此后,每次上历史课,我都提心吊胆,生怕再出岔子。可段先生却又若无其事,依旧海阔天空地讲课,气势恢宏地书写板书。偶尔,我还能捕捉到他一两瞥飘忽的微笑,这让我半是惊讶,半是欣喜。这种时候,我甚至会为存在于我家与他之间的积怨,感到一种微微的不情愿。</p><p class="ql-block">本以为日子会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可世事难料。一个学期结束,段先生发下期末试卷,让同学们查看错处,却唯独没有我的。我心急如焚,叩开他的住所。“你考得很好,九十八分,我给你记上分就是了。”他手忙脚乱地翻找一番后,把试卷递给我。我满心欢喜,礼貌告辞。</p><p class="ql-block">然而,寒假里收到的成绩通知单上,我的历史成绩一栏却空白如也。</p><p class="ql-block">“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段先生被打成“小吴晗”,遭隔离审查。教师们投身运动,学生们得以“解放”,玩乐成了我们的主课。</p><p class="ql-block">那时,街坊上很多小孩喜欢追着一个黑瘦的孩子骂“小反革命”,以此为乐。那孩子总是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吭。我年纪稍大,偶尔会站出来主持公道,慢慢地,我们就熟识了。我还一度成了他唯一的玩伴。</p><p class="ql-block">学校的情况很快又发生了变化,段先生一晃眼又成了“资反路线”的受害者,大声疾呼“造反有理”,神气了起来。一次开控诉会,他在全校师生面前声泪俱下地说:“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真是沆瀣一气,我被隔离,儿子却受到右派某某的儿子的欺侮,他们这是在进行反攻倒算呀!”所谓的“右派某某的儿子”,自然是指我。但我欺侮过谁呢?这无中生有的罪名,实在令人震惊。</p><p class="ql-block">两天后,那个黑瘦少年满脸难过地来找我,请求我原谅他的父亲,说他的父亲把事情弄错了。原来如此!那一刻,我竟一句话也说不出。</p><p class="ql-block">此后,如果偶尔与段先生相遇,他总是略显忸怩,微红着脸,轻轻一点头,便匆匆走远,有时干脆远远地就岔道回避开去,以免尴尬。</p><p class="ql-block">多少年过去,段先生依旧保留着这样的习惯。我想,或许因为历史教师记性好,他总忘不了那些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