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母亲节

深谷幽兰

不知道从何时起，中国也开始过这个西洋来的"母亲节"了。我们东方人向来以为，孩子的生日才是母亲的苦难日，那才最该纪念。

天下的母亲自然都是可敬的。每逢这个节日，人们总爱表表孝心，朋友圈晒晒自己的祝福，仿佛不如此便显不出自己的幸福似的。我也赶个时髦，给我娘送上母亲节的祝福。

打开母亲的微信，敲打几个字后，又觉得不如语音更贴切，录音时，又觉得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反反复复间，仿若母亲就在眼前，在田间地头劳作，在昏黄的灯光下煮饭，在黑漆漆的夜里守望……

泪眼模糊里的母亲，只是一个忽隐忽现的形象：满头白发，脸上沟壑纵横，步履蹒跚。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就悄悄变成了外婆的模样。我拼命回想，却怎么也记不起她年轻时的面容。是我不曾认真端详过母亲吗？泪水混着愧疚，在母亲节无声滑落。

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和蔼，母亲严厉。放学回家总爱缠着父亲说话，母亲则永远在灶台边忙碌。她有着干不完的活，仿佛永远不会停歇。我甚至愚蠢地以为，母爱都在父亲那里。

九九年春节后，我和哥哥要赶早班车返校。凌晨五点，母亲端出热气腾腾的饺子——山西人讲究"上车饺子下车面"。为了这顿饺子，她几乎整夜未眠。临别时天依然黑黢黢的，父亲打着手电筒送我们去坐车。劝母亲回去歇着，她却执意跟到梁圪愣的脑畔上。翻过对面的山梁拐弯处，我忽然回望。夜色浓得化不开，但我知道母亲一定还站在原地。后来问起这事，母亲说："妈能看见，你们不是打着手电么？手电筒？不就是一束光吗？泪盈眶，喉哽咽。母亲一直在身后，默默地爱着她的儿女。那一束微光，就是母亲守望的眼睛。

“妈多时不和你说话了。”某次接到母亲的电话，听到这样的语言。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心如刀绞、泪如雨下。那些年，父亲有了手机，每次打电话都是父亲接，顺便问问母亲，匆匆几句就挂了。记得那时话费很贵，看到计时将满五十秒就急忙挂线。记得一分钟四毛，一条短信一毛钱。没想到我竟然忽略了母亲，以至于让妈妈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好久没有和你说话了。”至今想起总也忍不住流泪，愧对母亲。

儿子出生那天，我从手术室出来昏昏沉沉。朦胧中感觉有人轻抚我的脸，听见母亲唤我的名字。后来在病房突然不适，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睁眼时，看见母亲额头的汗珠正大颗大颗往下滚，那惊慌的眼神我至今难忘。

……

一幕幕，一桩桩的场景浮现，总觉这么多年忽略了母亲。鼓起勇气打通视频，望着满头白发、慈眉善目的母亲 ，居然说了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妈，你吃了饭没？”母亲诧异极了，“都半前晌了，还能没吃饭？”我也感受到了自己的窘态，“睡迷糊了！”我用这样的解释搪塞母亲，缓解自己的尴尬。

寒暄与解释过后，我总算逼自己说出了“母亲节快乐！”，母亲先是一怔，继而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我还不知道有个母亲节”她的言语里除了一丝惊喜，似乎还有一点因为“无知”而产生的羞愧。其实她哪里需要什么节日，儿女平安就是她最好的礼物。

西洋人把爱挂在嘴边，我们把爱种进日子里。母亲不说爱，但她记得每个孩子爱吃的菜；母亲不识字，但她认得每块田的脾气。她把青春纳进了布鞋底里，把牵挂装在饺子馅里，将一生都化作了我们脚下的路。

我想说：“妈，我们永远爱你！”我依然张不开口，喉咙里像被堵着什么东西，吞不下，上不来。我们终究不能做到像西方人一样随口而出一句“我爱你！”我们把这放在心里，就像母亲从来不说爱，却每时每刻用行动诠释着母爱的伟大。

我在微信里给母亲发了一句话：“妈，祝你永远幸福快乐！”母亲没有回我。母亲虽然是读到小学四年级，但之后的岁月里，她忙于集体的农活和照顾弟弟妹妹，成家后，她生个三个孩子，艰难地养大成人。读书看报这样的精神追求于母亲而言，远不如计划一下这块地种谷子还是玉米收成更好。

就这样，渐渐地，母亲忘记了曾经读过的书，认识的字。母亲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耕种过的土地和生养了的儿女。母亲在冬日的炕头，筹划明年得种多少土豆，多少高粱；在吃饭的时候，念叨她的儿女孙子是否还在饿肚子。

有人调侃说：“先生教的知识都还给了先生。”母亲认识的字都给了她伺弄的土地。母亲早已忘了自己，她的世界里没有自己。

前些天陪母亲散步，牵着她的手慢慢走。这双曾经能同时抱起两个孩子的臂膀，如今在我掌心里显得那么瘦小。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那些被拉长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