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寿人生

湘江青流

五一小长假后的第3个工作日，我搭乘复兴号高铁前往上海。车轮与轨道摩擦的低吟掠过车窗，将思绪轻轻卷入昨日的时光漩涡。再过三日便是农历四月十四，岳父即将迎来八十七岁寿辰——按南方“男进女满”的习俗，虚岁要提前贺寿，这八十八岁的米寿，正是需要隆重庆贺的重要生辰。

出发前，岳父特意设宴为我饯行。席间，已有年余滴酒不沾的我主动端起酒杯，望着老人鬓角的霜色与不再清澈的目光，将祝福凝于杯盏：“来！祝您福寿安康，年年如今日般精神矍铄。”他笑着连道“谢谢！” 掌心在桌沿上轻轻叩了两下，那是老一辈人抑制感动时特有的动作。

想起不久前，他经历的那场突如其来的病痛，医院抢救室里白炽灯的冷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仿佛还在记忆里萦绕。幸而吉人天相，他以惊人的意志力挺过难关。此刻我坐的高铁列车正穿越江南水乡的翠绿田畴，雨滴斜斜地打在车窗玻璃上，列车继续飞奔向前，载着我对老人的牵挂与祝福，向远方疾驰。愿这份历经岁月沉淀的温情，如同车窗外绵延的铁轨，在时光里不断地延伸。

多少个普普通通的日子里，明媚的阳光撒满室内，岳父坐在家里的麻将桌的靠椅上，敏捷地将牌推向自动麻将机里，稀里哗啦响声中，砌好了四方城。他端坐一方，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牌面翻飞，哗啦啦的响声里混着药酒的醇香。他穿着的毛式制服，领口干净挺括，皮肤白净无老人斑。腰背仍挺得像棵老松——若不是右腿微微蜷着，看不出这是一位经历过脑梗的八十多岁老人。

1955年冬春，18岁的岳父从宁乡黄材蒋村老家参军出发时，背囊里装着半本《千家诗》和一叠手抄的《论语》。新兵连第一次集合，指导员让识字的出列，他攥着衣角往前迈了三步，就看见全连百多号人稀稀拉拉站成几列。那年月，能认全自己名字的兵不到手指之数，他这个高小毕业生，加上两年私塾底子，竟成了连队里的"文化教员"。

"报告教员！'翻身'的'翻'怎样写？"某天傍晚，扫盲班的张排长举着铅笔直挠头，鼻尖沁着汗。岳父搁下备课的油灯，在战士们簇新的作业本上一笔一画描红。那些名字带着泥土气的战士——土根、树根、平塘、山塘，总把"解放"写成"解方"，他便握着他们的手，在结霜的窗玻璃上反复临摹。9年后他授中尉衔时，当年的扫盲班学员里，已有10个人提了干。

最让他骄傲的是1956年春，毛主席来到了他们所在的湖南省军区守备连。"那天，我们全连官兵和军区机关干部战士席地而坐。毛主席从吉姆车上下来，在部队首长和省领导陪同下，向我们走来，他老人家一边走，一边朝我们挥手，喊'同志们好！'我们扯着嗓子回'毛主席万岁！'。旁边的小李子激动得枪托砸了脚背，愣是没敢吭声。"说这话时，他眼里泛着泪光，连皱纹里都淌着喜悦与自豪。

1978年“三支两军”后，转业通知下来时，他的工作仍分配在郊区。他突然问刚从文化宫放电影晚回来的妻子："法院院长是个么子官？"岳母一边用脸盆打水洗脸，一边答腔："管打官司的，你个拿枪的，能行？"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撂，食指敲得桌面咚咚响："当年扫盲班能教会大老粗识字，现在难道不能啃下法律书！"

次年，在中央政法干校学习，他的笔记本上记满歪歪扭扭的批注。同宿舍的老汤半夜起夜，总看见他戴着老花镜，凑在十五瓦的灯泡下抄《刑法》条文，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回株洲后，他办公室的台灯常常亮到凌晨，烟灰缸里堆着半截截磨平的铅笔头。有次下乡调解宅基地纠纷，当事人拍着桌子骂娘，他却搬个小板凳坐在晒谷场上，从日出讲到日落，用搪瓷缸子给双方续了八次茶水，末了掏出笔记本："你看，《民法通则》第XX条写得清清楚楚......"上世纪八十年代“严打”风雷正劲的岁月里，他所在的郊区法院收案审结效率与当庭宣判率常年稳居全市基层法院前列。从部队军营转身穿上法袍的那些年，他案头的台历总比旁人多圈出几处红痕——那是他主动加班阅卷的标记。记得他阅卷时用红笔标注的批注比判决书正文还要工整，合议时对证据链的质疑常常让年轻书记员跟不上记录速度。而在其后开展的多轮案件质量倒查中，他主审或参与合议的数百宗案件，竟无一起被认定存在事实偏差或法律适用瑕疵，连最严苛的检查组都在结案报告上写下“审慎如秤，明辨似镜”的评语。

退休后的岳父，每逢周末和佳节，便在厨房打转。清晨六，点，煤气灶的蓝火苗"噗"地窜起，他系着上围裙，在铁锅里炒糖，熬制红烧肉，油星子溅到手背上也不躲。"婆婆子和崽女，孙子都爱吃我搞的红烧肉。"他用铲子小心翻动肉块，糖色在瓷碗里泛着琥珀光，油光放亮。老同事、老下属来拜年时，他总把最好的酒摆上桌面，酒过三巡，他拍着年轻人的手背："小陈啊，你当年在法庭上把卷宗摔得山响，现在可不能学我那脾气......"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出声。

那年中秋，月饼摆上桌时，岳父突然指着电视里的国际新闻："你看这些富豪，把公司开在外国岛上，老百姓的血汗钱就这么流走......"我刚要反驳，他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报纸，上面用红笔圈着"贫富差距"的报道："当年在农村支左搞社教，看见亩产虚报就心疼，现在的问题，根子还是个'公平'......"我想起特朗普执政上一轮执政时，我们为贸易战争得面红耳赤，他拍着沙发扶手："别信那些美国月亮圆的话，我们当年修水库，机关干部下乡肩挑手扛，人定胜天。中国这么大，凡事只能靠自己。"到如今新的一轮中美关税壁垒大战来临，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说到过去，他起身从书柜顶层抽出本泛黄的笔记本，里面夹着80年代的法院工作总结，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你看这页，我写'司法为民，要让老百姓看得见公平'，现在这话还是不过时。"他的指尖划过纸页，仿佛在抚摸过去的时光，而我看懂他眼里的坚持——那是从扫盲班到审判席，刻进骨子里的对"公平"的信念。

记得岳父去年寿辰那天，他特意换上藏青色中装，切蛋糕时，不小心奶油碰到他鼻尖上，他像个孩子似的笑出声，我端起酒杯，话到嘴边却变了味："爸，祝你再打二十年麻将，场场赢钱！"他笑得那个开心啊。

昨天中午，我特地到居处附近的陈香贵拉面馆吃了一碗面条。遥祝他生日快乐。87载光阴，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本旧书，封面是棱角分明的军装照，内页是密密麻麻的人生注脚。而我们这些翻书人，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读着藏在书中的人生故事，那些混着红烧肉香与酒味的岁月，那些比打麻将输赢更重要的，关于活着的话题。想起那句“往事并不如烟”的名句。

复音口琴F调《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吹奏：湘江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