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观 秦晋之好

梦白浪

题图是宋代李唐《晋文公复国图》一部。

山西博物院这个展览实际名称为《变局——春秋时期的晋与秦》，由晋、沪、豫、陕、甘、宁六家省级博物馆，晋、陕、洛阳的考古所以及宝鸡青铜器馆、虢国博物馆、芮国博物馆、始皇陵博物馆、襄阳博物馆等16家文博机构合办，荣膺国家文物局今年重点推介的二十展览之列。

阵容强大的展出，让人印象更深的是成语“秦晋之好”。但展览没有出现相关场景，先借用临汾博物馆的画面。 平王东迁，秦国、晋国、郑国等出了大力，成为新兴力量（秦国因而由西垂大夫升为诸侯）。既然门当户对又是邻居，晋国与秦国至少有三次政治联姻，传为佳话。然而两国都有问鼎中原的决心，友谊的小船很快在这种压力下倾覆。
展品有周平王的个人用具“王作鬲”，洛阳周平王墓出土，较西周质量已经简陋。
来自大堡子山秦公大墓的大鼎和金片等，墓主可能包括秦襄公，是“西垂大夫”向秦伯时代转变的见证。
对君王而言，婚姻是国事也是家事，具有一定隐私，远古记载相互矛盾，细究起来简直成了八卦。我翻阅资料时而产生疑问，期待大家解惑。

暂且以晋文公（重耳）生平为主线，谈论这三次联姻（部分纪年有一年偏差），结合着介绍一些展示文物。

前703年，晋国的大小宗之战已经让周天子实在看不下去，命令虢公率兵讨伐曲沃小宗，并扶植了晋国新君上台。五年后（前697年），重耳出生。

重耳二十岁，获胜的曲沃武公成为晋国国君，并取得周天子许可。

重耳二十二岁，祖父武公去世，其父诡诸成为晋献公。自此摆脱内斗的晋国开始满血出击，不断开疆拓土。

诡诸为世子时，娶贾候之女为妻，没有子女。再娶戎狄二女子为妻，一生重耳，一生夷吾。
年迈的武公仍向齐国求婚，齐桓公以宗室女齐姜嫁之，武公已不能御，诡诸慕齐姜美貌而“烝”（zheng，无需细说）之——武公老头不会是被气绝吧。
晋献公即位后封齐姜为夫人，生太子申生和女儿伯姬。是兄妹还是姐弟，史书无解。

重耳二十六岁，晋国攻打骊戎大获全胜，俘获骊姬姐妹并收为妃子，姐妹各生奚齐和卓子（一说献公十五年伐戎收骊姬，一年后生奚齐）
献公大家庭至少包括六位夫人、九位子女。

重耳在晋国时已有二妻，先后亡故，留下一儿一女。后来这个儿子在重耳死后成为国君，即晋襄公。

重耳三十三岁，骊姬施展阴谋将几位公子外放。
重耳四十三岁即前655年（晋献公二十一年，秦穆公六年），几件事同时发生，其顺序可能如下：

首先是“唇亡齿寒”典故来历。晋国借道灭虢，回师灭虞。要问晋为何对虢深仇大恨，还得回溯武公那一辈，这里不提。

虢国墓地出土的梁姬罐 垣曲出土的燕姬甗，为虢国与匽国（燕国）联姻的陪嫁 第二件是秦穆公派人向晋献公求亲，献公同意将大女儿嫁给他。这是第一次“秦晋之好”。
献公同意出嫁伯姬。鉴于虞国旧臣百里奚不肯屈服，就把他作为奴隶陪嫁。百里奚难堪受辱逃亡，也属题外话。

第三件是在骊姬多年挑唆下，献公对太子起了杀心，申生被迫自尽，晋国开始十年内乱。

次年，糊涂老爸献公攻击重耳和夷吾。重耳采取不抵抗政策，带着狐毛、狐偃、赵衰等人开始十九年流亡生涯。
其中在母家（狄国，亦称翟国）十二年，娶了俘获的赤狄女子为妻，生二子；再入齐国五年，娶齐桓公之女为妻；最后的逃亡途经多个国家，在楚地安身数月，又被接到秦国数月。

夷吾和老爸派来的讨伐军刀兵相见，献公第二年加派人力才获胜。夷吾投靠黄河以西的梁国，以城池换取秦国保护，日子始终安逸。

重耳四十七岁（还在狄国）时献公病死。骊姬姐妹不得民心，11岁的奚齐和9岁的卓子先后被大臣们送上西天，可怜二十年心计，一朝陪个干净。
骊姬之父被晋军所杀，也可以说她意在报复。

大臣来接重耳，重耳等人商议认为局势不稳，尚需观望。秦穆公保护大舅子夷吾回国，立为晋惠公，本来就是看在其人品不如重耳这一点，以为会对晋国俯首帖耳。
但惠公是个将国家利益重于承诺的国君，说话不算数，拒绝向秦国割让城池，加上秦国“泛舟之役”换来的是恩将仇报，两国矛盾升级至开战模式。

重耳五十一岁，秦晋“韩原之战”艰苦卓绝，秦穆公差点被俘，最后成了俘虏的却是晋惠公。
以秦穆公的意思，把他献祭得了，但夫人伯姬拉着三个孩子以死相逼，加上大臣劝阻甚至周天子传话，迫使穆公释放惠公回国。
此役晋国主力损失惨重，“几无甲兵”，面临亡国危险，只有割让河西八城。

重耳五十五岁，秦国再夺晋国河东七城。

重耳五十六岁，晋国将太子圉（yu）送往秦国作人质。秦穆公将女儿怀嬴嫁之，归还河东被占城池，此为第二次“秦晋之好”，圉的姑母成了岳母。

重耳五十八岁，秦国灭晋惠公的老朋友梁国，圉非常不满。

重耳六十岁，圉闻听父亲病重，向怀嬴表示要偷跑回国。怀嬴不肯同行，但答应对此保密。
不久晋惠公病故，圉即位为晋怀公，迫害重耳一行人，更加失道。
秦穆公对圉逃走颇为恼怒，看来还是得把重耳扶上台，于是去楚国邀请他。 秦穆公夫妇决定将怀嬴嫁给重耳，重耳和怀嬴本来都不乐意——怀嬴是他的外甥女，后来又成了侄媳妇。
但伯姬和重耳的随从积极撮合，终于促成婚姻，重耳也就将妹夫秦穆公认作岳父。
第三次“秦晋之好”被后人看作违背伦理，但在当时还不是大问题。

重耳依然心中不悦，这才有轻视怀嬴的举动，见怀嬴发怒，又惶恐不安“自囚”向秦穆公请罪。
重耳六十二岁时，在秦军护送下复国，成为晋文公。

重耳一行人中，狐偃的用具居然保留至今（子犯鬲，民间向博物馆捐献） 平定内乱后，晋文公以夫人礼接回怀嬴，穆公以“小女已失身”再度客气一番，晋文公依然坚持。
狄国、齐国也分别将与他分离七年的妻子季隗、齐姜送回。
怀嬴表示让位，以齐姜为上、季隗次之。
出逃时流失民间的一儿一女也找回，皆大欢喜，这时的秦晋之好结局似乎非常圆满。

重耳是否留下了物件？还真有，不过不在山西。

内蒙盛乐地区出土了“耳铸公剑”，据认为是重耳居翟狄时期祭祀所埋，现存乌兰察布博物馆。

秦晋友好时互相支持。这是襄阳出土的鄀（ruo）国文物。晋曾出兵助秦征鄀，鄀南逃，被迫朝秦暮楚，晋灵公时被楚所灭。

重耳六十六岁时，晋文公以倾国之力（秦国也派兵参战）在城濮击败楚国，成为诸侯霸主。
重耳七十岁时，晋楚讲和，不久晋文公去世。 2019年我国从境外追回一级文物晋公盘，注水后里面的青铜小兽可以活动，根据铭文判定是晋文公送女儿孟姬出嫁到楚国时的陪嫁品。
看来这次婚事只能发生在城濮之战以前的四年。有人说出嫁的只是宗室之女，我看重耳的长女年龄在二十多岁，正合适。
虽然与秦晋之好无关，也是同期见证，本展还是将其作为重要文物展出。

晋公盘已经到了苏州，在3月22日开幕的新展“吴国的北方朋友”中作为嘉宾出席。
又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展览吧。
晋文公六十八岁时，约秦攻郑，郑国派烛之武劝退秦师，秦晋关系出现裂痕。晋文公刚去世，秦穆公已经迫不及待要当霸主，向东用兵，与晋国爆发崤之战，秦军无人逃脱。

三名主帅差点用来祭祀晋文公亡灵，在怀嬴的劝说下，晋襄公才将他们释放。不管怎么说，晋国这次下手也忒毒辣（三帅之一还参加过城濮之战，是对晋国有功的人）。

秦晋两国的战略发展都意图以郑为突破口，郑国居中挑拨成为引火线，秦军又意在袭郑而与晋爆发全面战争。郑国这个搅局者，文物必然要展示一些，都是来自李家楼大墓的，闻名天下。 晋襄公临死前希望立太子夷皋，大臣们认为太子年幼，分为拥护公子雍（在秦国）和公子乐（怀嬴所生，在陈国）的两派，辩论中可以看出赵盾等重臣对 “侍奉两位先君” 的怀嬴已经非常鄙视。

赵盾支持自秦国迎回公子雍，但夷皋母文嬴（看这名字我觉得也是秦国宗室之女，就是说可能还有过第四次秦晋之好）抱着太子大哭大闹，搬出襄公遗愿作法宝，大家只好照此办理，而公子乐已在此争斗中丧命。

这是正是秦穆公去世、秦康公即位之时。秦国人满心欢喜，护送公子雍入晋国，想不到赵盾突然背信弃义。
拒绝也就罢了，他还乘其不备加以突袭（令狐之战），秦人没明白就纷纷丧命。

见证三次联姻的秦穆公去世、他的外孙成了牺牲品、秦康公与晋襄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姑表亲也因襄公之死而中断。而新上台的晋灵公确实不成体统，“桃园打鸟”被后人传为笑谈。
秦晋之好终结，两国开始无条件互殴。

又过了四十年，两国表面修好。晋国认为秦国随即背盟，两年后使吕相绝秦，发表了那篇著名的《绝秦书》，“春秋外交第一文”彻底为两国友好历史划上句号。

撕破脸的两国战争进入高潮。看起来晋国国力更强，几次深入陕境。晋国率领多国联军发动麻隧之战，更是打过泾水，秦国遭遇崤之战后的最惨重失败，十几年无力报复。

又延续三十年敌对状态后，两国均感到内外问题一堆，无力再战，借弭兵大会之际恢复和平关系，这时重耳已经去世八十年了。

这些玉器来自南指挥村秦公一号大墓，墓主被认为是与晋国恢复和平的秦景公。

晋国凭借富饶的汾水河谷，国富兵强，支撑起百年霸业。秦国面对晋国的强力堵截，只好向西开拓，春秋末期已沦为二等国家，后期外交政策转为“秦楚之好”。

而晋虽然对秦占了上风，却陷入战争泥沼，面临南、西、北三面威胁，一面堵住了秦国，另一面又被围堵，终究属于战略失着。

崤之战300年后，秦军才再次跨过崤函要地（郑国已在半个世纪前被韩国吞并，东道主当不成了），并很快占据了黄河天险，十年后又击退楚国为首的五国联军、大败三晋，天下莫强之。

展品有很多赵卿（基本认定是赵简子）墓的出土文物，这毕竟是太原本地特产，而且其祖先赵衰参与了重耳逃亡。

展览最后出现了战国文物。战国中后期，赵卿后人创立的赵国通过胡服骑射发展壮大，成为唯一可与秦国抗争的力量，但最终还是亡于同一祖先的秦人之手。 据说因秦灭东周，姬姓与赢姓一度不允通婚。晋国公族本为周王亲属、秦晋之好的始作俑者，后世竟然成为雠仇。

政治联姻，这已经算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