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乐游原

梅林

原陇高从心地起，日沉鸟尽总黄昏。 五陵往事弥弥在，雨打残花幽闭门。 乐游原，是唐长安城中海拔最高的一处古原，是唐代士子丽人们登高赏景、宴乐游吟、怀古礼佛的一处爱地。 乐游原位于唐长安城东南部延兴门一带，紧傍新昌坊南隅。早在秦代，它就是禁苑宜春苑的一部分；汉代，它是皇家猎场上林苑之一部。直到汉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时，才改称乐游原，这个名字一直沿袭至隋唐时期。 唐长安城中乐游原的方位(红框范围) 　　在乐游原的最高处，建有长安城中颇有声望的一座密宗寺院青龙寺。据说站在寺中高处，可以俯瞰整座长安城。 青龙寺，又因为日本著名高僧空海大和尚在此拜高僧惠果为师研习唐密而著称。在电影《猫妖传》中，有关事迹曾有展示。因此在今天，青龙寺遗址成为中日文化交流的一处圣地。今天，青龙寺遗址公园以樱花名世。每年三、四月之交，苑内万亩樱树鲜花绽放，西安市民亦如当年长安市民一样，扶老携幼来寺中赏樱，成就了一桩盛事。据寺中人言，来打卡赏樱的不仅有西安人，还有周边县市乃至豫西的河南人。 唐代以后，青龙寺逐渐荒废，到明代时，已彻底沦为农耕地。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社科院考古所的老师们逐渐找到了青龙寺基址，并经过数度发掘，已基本弄清了唐代青龙寺的基本格局。 青龙寺古今全貌图石刻拓片 青龙寺遗址出土石建筑构件 日本人出资建立的空海纪念碑 　　这样绝佳的地理位置，必然沦为权贵们争夺的对象。武则天时，太平公主看中了这里，曾在原上修筑园林，韩愈《游太平公主山庄》诗有云：“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押城堙，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公主遍植的鲜花，可以一直开到终南山下，虽是夸张手法，却也见得园林的花团绵簇。 后来，这处园林因太平公主谋反而被没收，玄宗又把它赏赐给了宁、申、岐、薛四王。四王得此宝宅，又大加兴造，遂使馆舍成为以冈原为特点的自然风景游览胜地。杜甫那句“岐王宅里寻常见”，说的正是乐游原上岐王的公馆。 如此佳地，它也是长安城里士子和游女们钟爱的打卡场所。每逢佳节，长安城内更是达官贵人和市民百姓联袜结队，登原观赏，络绎不绝。 在这里，无数学霸诗性大发，手舞足蹈，留下了数不清的瑰丽诗篇。因此，这里也可称为诗的孵化地，在此随手摘录数语以享读者: 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 羲和自珍虞泉宿，不放斜阳更向东。 ——王维《乐游原》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忆秦娥·箫声咽（节选）》 乐游古原萃森爽，烟绵碧草萋萋长。 公子华筵势最高，秦川对酒平如掌。 ——杜甫《乐游原歌》 爽气朝来万里清，凭高一望九秋轻。 不知凤沼霖初霁，但觉尧天日转明。 ——白居易《乐游原晴望》 几年诗酒滞江干，水积云重思万端。 今日南方惆怅尽，乐游原上见长安。 ——张祜《登乐游原》 园庙何年废，登临有故丘。 孤村连日静，多雨及霖休。 常与秦山对，曾经汉主游。 岂知千载后，万事水东流。 ——耿湋《登乐游原》 …… 当然，最让人耳熟能祥和我最爱的，还是李商隐和杜牧的《登乐游原》。 　　我们知道，白居易也是一个贪玩的主。他仕途多舛，一生漂泊，当然也数度在京为官。在京的日子里，囊中羞涩的他一直靠租房度日，京城的房价，只能舔舔嘴唇望一望。可是当他50岁那年，自忖总算拿到了长安的户口本，这租房的日子，他娘的也该结束了。于是，白居易拼尽全力，在相对偏僻而房价较低的新昌坊购买了一套二手房——哈哈，我在京城有房子啦！ 新昌坊白氏宅院，正好处在乐游原北坡的下面，阶庭狭窄，墙垣低矮，但不管怎样，租房哥的帽子总算扔进了太平洋。他喜滋滋地给居住在升平坊豪宅中的好友元宗简(元八)寄了一首诗，诗名就叫《题新居寄元八》: 青龙冈北近西边，移入新居便泰然。 冷巷闭门无客到，暖檐移榻向阳眠。 阶庭宽窄才容足，墙壁高低粗及肩。 莫羡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 更重要的是，这里离乐游原很近，吃过晚饭散散步就可登原，好不快活呀！ 　　要在今天的西安城中寻找乐游原，只需寻找到青龙寺即可。今天的青龙寺，位于西安市区南隅大雁塔东北，曲江池遗址北面的高地上。 地铁3号线，正好途经青龙寺站。我刚走出G号出口，眼前的公路正好呈现一溜缓缓的上行坡度。没错，找对地方了，这是上原的路呵！我暗自思忖道。 缓缓上斜的公路 　　沿着上斜的大道，我不能像李商隐那样有车可驱。我远道而来，徒手背包，即使能刷开一辆共享单车，这样上行的坡道还不如不骑更方便，所以只能迈开双腿向上攀登。 行不多远，便见到青龙寺遗址公园的大门，一坡石梯直入仿唐建筑的正门，门楼之上有绿色横匾，书曰“乐游原”。 今天，青龙寺遗址公园与乐游原已融为一体。 　　入得大门，右侧方向还保留着一段裸露的黄土崖壁，崖壁之上绿植森森，它让我看到了原始古原的些许风貌。除了这段黄土壁，公园的整片土地都被植物和铺地砖所覆盖。因此，这段裸露的黄土壁，尤其教我浮想联翩。 公园最高点的土台，被石板路面贯通，而路面的两侧，全是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鸟鸣啾啾。 　　我站在雨后湿漉漉的石板路面中间，慢慢地抬头向四周张望。这里是乐游原的最高处，原顶路面平直，再无更高的土坡。然而我什么也望不见，高大的树木遮挡了我的视野，我只能望见树顶留给我的天空，仿佛置身在一片野林之中，丝毫没有登临绝顶的体验。 事情原不该是这样的。同样站在这里，当年的李商隐看到了什么: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看到了西沉的太阳缓缓没入黄土塬辽远的天际线外，那个又红又圆的血色轮子，已经渐渐失去了温度，一片秋风迎面吹来，掀起衣摆，凉凉地让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老了，该走了，回吧！ 站在这里的杜牧，同样是一望无际，展现眼前的是: 长空澹澹孤鸟没，万古销沉向此中。万里长空，一只孤鸟牵着诗人的视线慢慢没入天地的洪荒，消失，踪影全无，世界一片沉寂，仿佛万古以来从未改变。在这寂沉沉的世界里，身孤，人小，却站在不胜寒的高处，从寒原深处五陵累起的汉家世界里，吹来一片无树而起的秋风，历史的凉意亘古而蛮荒。 那空而旷的世界，那永恒的时间与空间的交织，才是登上乐游原时本该投递出的原色。 我千里迢迢而来，只寻得个寂寞！ 　　遗址公园中余下的人造景观及所展出的陈列，我已无心细品，只匆匆一览，便即退出。 　　我有意继续攀援前人的高地，却只能把那份情怀默默地揣进心里。 当我走出遗址公园的大门顺着斜坡的公路踽踽下行，忍不住回望四周，一排排高大的楼房直插青霄，马路上车来车往穿流不息。 这里早已不是长安城的乐游原了，假如白居易仍住在这斜坡下的某个小院里，怕是也只能一声叹息——这西安城啊，确是居之不易！ 一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