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个“瓷娃娃”

王腊忠

雪压梅枝重，霜欺菊蕊香。

女儿非弱质，寒苦炼刚肠。

——题记

半个月前，妻早早订好机票，计划今晚飞往深圳与女儿共度周末。按原定行程，此刻我们应该已在万米高空，飞行一小时就能见到我的“娃娃脸”女儿。然而，昨晚一场意外打乱阵脚，妻在散步时不慎跌倒，右手伤得不轻。此刻她正躺床上辗转反侧，眉头深锁，呻吟不停，别说长途飞行，就连下床走动都成问题。

客厅里，我盯着电视屏幕出神，这个期待已久的团聚计划被生生搁浅。这不禁让我想起妻这些年接二连三的意外事故，每次都是毫无征兆地发生，却总要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我家这个貌似坚强的"瓷娃娃"，怎么总是如此容易受伤？

昨晚与邻居许主任夫妇从河街散步回来，为抄近道儿，我们拐进保利一期小区。路灯昏黄，树影婆娑，脚下的路并不平坦。行至一处井盖旁，连接处凹凸不平，妻一个踉跄，右脚踢到井盖边缘，整个人重重摔了下去。她本能地伸出右手撑地，随即痛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连呼吸都变得急促。更糟的是，这一摔还引发了眩晕症，天旋地转，几乎无法站立。

我们匆忙赶往医院。X光片显示：她的右手桡骨远端骨折，且骨头嵌顿错位。医生在局部麻醉下，为她做了牵引复位，又用夹板和石膏固定，叮嘱她必须静养一个月。这对她而言无疑是沉重打击。作为一名口腔科医生，右手是她的“饭碗”。如今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操作精细的牙科器械了。接下来的日子，她只能暂时退居二线，做些咨询和指导工作。

这已是她近几年来，第四次骨折。我时常调侃她像个“瓷娃娃”，经不起丁点磕碰，弱不禁风，易碎易折。

妻前几次骨折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她骨头的脆弱和意志的强悍，形成鲜明反差。最脆弱与最坚韧的悖论，与她单薄的身子达成奇妙平衡。从而让我瞠目结舌，肃然起敬。

2017年六月的黄昏，窗帘未挂完。人字梯不及腰高，偏就这一趔趄，摔得干脆。十五分钟空白，醒来时腰已不是腰，是块烧红的铁，钉在脊椎里。

汗从每个毛孔往外涌，沙发吸饱了咸涩。她蜷缩着，像片枯叶。电话铃声刺破寂静，我赶回去，见她脸色比墙灰还白。

CT室冷得惊人。显示屏上，腰椎塌了半边，像被踩扁的易拉罐。医生指着那片阴影说：第一腰椎压缩性骨折，椎管变窄了，已经压迫脊髓神经。

走廊长椅上，她攥着片子，塑料袋窸窣作响。窗外暮色正浓，最后一缕光，斜斜切过她发抖的指尖。

诊断报告落下的那一刻，医院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刺鼻。脊柱科的蓝色门帘在身后晃动，像一道无法回头的分界线。十三位骨科专家的会诊意见，整齐地码在床头——微创钉棒手术，白纸黑字透着现代医学的冷静。

七旬岳母的手指在通讯录上游移，试图找到传说中的救星，七大姑八大姨带来的偏方秘药堆满了窗台。南宁赵婆婆的承诺在电话里格外响亮："四天草药，还你一副好腰骨。"我和妻两位医学教授竟也动了心，茶褐色药汁的气味在病房弥漫时，我望着CT片上清晰的腰椎断面，突然想起实习时，见过的那些延误治疗的病例。

手术灯亮起的瞬间，主刀医生的眼镜反射着冷光。钉棒精准植入的咔嗒声里，两个月卧床的医嘱被说得明明白白。但第七天清晨，值班护士的惊呼声就划破了走廊，妻正扶着输液架往卫生间挪步。脚步的一瘸一拐，与坚毅的脸色毫无违和。第二十天，闪亮的白大褂又出现在门诊部、诊室外，长长队伍像往常一样蜿蜒流动。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又长，那是一种对生命倔强生长的无奈与敬意。

2021年除夕清晨，深圳，春日暖阳穿透薄雾。我在女儿家附近的公园晨跑时，撞见一树树盛放的桃花，粉白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在朝阳下晶莹剔透。几只红嘴蓝鹊在花枝间追逐嬉戏，尾羽掠过处便抖落一阵花雨。这意外的春意让我心动，看那新抽的嫩叶衬着灼灼其华，忽然想起“绿肥红瘦”的典故，竟在此处有了鲜活注解。

晨梦未醒时，妻突发意外，惊得我魂飞魄散。一路狂奔回家，正撞见她摇摇晃晃从女儿房间出来。突然"砰"地一声闷响，只见她直直栽倒在走廊上，冷汗浸透睡衣，呼吸如破旧风箱。

我心头一紧，多年行医本能瞬间苏醒。手指已自动搭上她的脉搏，女儿带着哭腔拨打了120。正要施救时，妻却颤巍巍抬起手，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别急...让我缓口气……”

妻扶着墙缓了片刻，眩晕感才慢慢消退，但后腰的钝痛依然清晰。事情来势凶猛，她着急去洗手间，却未察觉眼前通透的玻璃门。“砰”的一声闷响，额头结结实实撞上冰冷水晶屏障。霎时金星四溅，整个世界开始扭曲旋转。始料不及的是，反弹时衣柜的尖角，又狠狠硌在她三年前受过伤的腰椎上。

听她描述经过时，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沙发扶手。女儿家这扇"隐形"玻璃门，干净得近乎残忍，竟连个防撞贴都没贴。孩子内疚地要网购活血药，但我看着妻发白的嘴唇，想起她病历本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旧伤记录。最终我们默契地摇头，决定火速去医院。有些隐患，经不起侥幸的试探。

我们急匆匆赶往深圳华侨城医院。特殊时期的医院大厅格外肃穆，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测温、扫码、登记，层层关卡，让我们在门口足足等了半小时，电子叫号屏却始终沉默。

直到正午时分，一位戴着护目镜的年轻医生接诊了我们。他利落地开出检查单，X光室的灯光，在午后阳光中显得格外刺眼。检查结果来得很快，却让我们心头一沉：白纸黑字写着“腰椎二压缩性骨折”的字样，格外醒目，旁边还标注着“腰椎一陈旧性骨折”的旧伤。

这份诊断书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过年的兴致。我知道，接下来等待妻的，又是三个月与天花板的对视，那些在止痛药效间隙里数着分秒的日子。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比起三年前那次需要手术的严重伤情，这次总算还能够保守治疗。

医院的走廊很长，我扶着妻慢慢往外走。消毒水的气味异常浓烈，阳光已经西斜，在瓷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修完一周春节假期，从深圳回来后，妻绑着腰带就上班了，不能弯腰就站着操作，实在撑不起，就在诊室的沙发上躺一会儿。有时患者看到她大汗淋漓的虚弱样子，都不忍心让她治疗，宁愿多等一会儿让科室其他医生操作。医患的默契，在此时显得分外动人。

节后清晨的阳光斜照进诊室时，妻的诊疗台前已排起长队。那条医用护腰束带，在她白大褂下若隐若现，像战士的铠甲，这是她刚从深圳探亲归来，就投入战场的明证。当其他同事还沉浸在年味里，这位腰椎多处骨折的医者，已然挺直脊梁，站在无影灯下。

诊疗时，她总保持着军姿般的站姿，只有换器械的间隙，才会单手撑住治疗台稍作喘息。有次给患者拔牙时，豆大的汗珠，顺着她发白的鬓角滚落，在病历本上洇开几朵透明的小花。“您歇会儿吧”，患者悄悄把诊疗椅往她身边推了推，她却摆摆手，继续吃力地叮叮当当。

午休时分的诊室沙发，见证着无声的坚守。她像张被拉满的弓暂时松了弦，却仍保持着侧卧的诊疗姿势，随时准备起身的警觉。护士悄悄统计过，春节后这两周，妻日均接诊量反而比节前多了10多例。

令人称奇的是，在她微微发颤，却始终平稳的手势里，科室的X光片归档架依旧整齐如琴键，预约本上的时间格永远精确到分钟。当三月春风拂过医院走廊的锦旗墙，新添的那面“妙手仁心”烫金匾额，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暖的光斑。

2025年4月，春意正浓。那天在柳叶湖马拉松赛道上，我们并肩漫步。妻接听病人咨询电话时，一个踉跄摔倒在步行道上，胸口重重磕在隔离石凳上。她摆摆手说没事，拍拍尘土继续前行。

回家后疼痛却愈发明显。我看着她强装轻松的表情，想起她日渐疏松的骨质，坚持要去医院检查。X光片证实了我的担忧：肋骨骨裂。所幸只是轻微裂纹，医生建议佩戴肋骨带静养。

妻依然马不停蹄，没有喘气一日。活血化瘀的药搁在床头原封不动，只吞了几片止痛药，又投入到紧张忙碌中。她肋骨骨折的第三天，诊室来了一位外地患者，专程找她拔一颗复杂的阻生智齿。她胸口疼得厉害，每次呼吸都像针扎，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可看着患者期待的眼神，她终究没说出“改天”二字。

手术钳刚夹住智齿，她的手指就微微发颤。同事突然发现，她身子正一点点往下滑，脸色煞白，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眼看要从牙椅栽倒。众人慌忙架住她的腰，她咬着牙挤出两个字：“继续……" 最终，那颗顽固的智齿在众人协作下挪了窝。她被扶到沙发时，白大褂后背已浸透一大片汗渍，人几乎虚脱。

石膏的白色在诊室灯光下格外刺眼。妻的右手被悬吊在胸前，像一面静止的旗。昨天上午的复位手术，还残留着麻药、夹板和石膏的气味，铅衣般沉重的医嘱“全休一月”的诊断书，早被她折成纸飞机，从诊室窗口掷了出去。

消毒水的气息中，她正用左手别扭地整理器械盘。护士看见她偷偷用悬吊的右手食指，测试牙科探针的弹性，那动作轻得像在触碰初春的冰面。下午三点，她正用左手持着口镜，肘关节支在扶手上借力，给患者检查龋齿。每当需要用力时，就死死咬住下唇，仿佛疼痛能通过这个动作转移。只是没人发现，她总在无人时，对着治疗椅练习单手打结，缝合线在无影灯下画出焦灼的抛物线。

早生华发的我家刘主任，骨头像酥脆的饼干，稍不留神就会发出清脆的断裂声。可这副易碎的躯壳里，却住着个打不垮的斗士。病床上打着石膏的身子，灭不掉不屈服的火焰。骨折四次，勇气反倒叠加了千万次，一身钢钉反而成了她的荣誉勋章。骨头会折断，筋脉也可以断，但意志不会垮，愈挫愈勇，热血不仅不会凉，反而更加沸腾起来。

一个趔趄，表面上弱不禁风的妻又稳稳地立在夏天，站在风中。而我这位灵活的胖子，必须是她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她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