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不识字的母亲

吕少文

五月，绿肥红瘦，春意未尽夏日长。

五月，岁月静好，一畦蔷薇暗拂香。

五月，还是充满浓情的节日，有母亲节，还有端午节。

今日是母亲节，双重身份。为女儿，亦为母亲。

女儿昨晚买了一枝粉红百合和一枝红玫瑰，有些矫情地说：母亲大人，节日快乐!我故作惊讶地应承着：真是个懂事的女儿，笑纳了。

下午，把家里家外打扫一遍，许久没晒太阳的花也搬到阳台上，心里头也阳光起来。坐进躺椅里，拨打母亲的手机，视频了二十来分钟。母亲询问了安徽的天气和女儿的学习情况后，便开始了“思想教育”：孩子临近考试，要少说分数，多买点吃的，补补营养，不能给压力，现在读书难度大。800里之外的母亲比我考虑还要周全，事无巨细，这与她一贯的做事风格有关。

母亲曾自嘲自己是个睁眼瞎。她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家中排行老大。在那时，按照她的话说，后面一大串弟弟妹妹，老大就要承担养家糊口的职责。外公是生产队里的会计，不苟言笑，芝麻大的官，事情倒还挺多，忙得常常顾不到家。母亲自小手脚麻利，做事认真，偏又吃苦耐劳，从无抱怨，挑土方、栽秧、挑稻，种油菜，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母亲是外公家里挣工分的得力干将，这一干，就与铁锹木头把子一辈子形影不离，直到我们上班，父母才终于脱离了农田。

一次夏日后乘凉，她摇着蒲扇，给我扇蚊虫，夜空中星星点点，萤火虫拖着小灯笼在田埂上飞上窜下。母亲望着门前的大块稻田，不知就怎么说到了插秧的事，她说有过栽过21天秧苗的记录，惊得我目瞪口呆。母亲说先在娘家，再到婆家轮流栽秧，田多，吃饭的人也多，但干事的人少，念书的念书，弟妹小的又不能下田，农事不能延误，一日能栽一亩多田的母亲自然不会停歇，以至于后来站在水里，正午的太阳晒得田中的水发烫，蚂蟥吸在小腿肚上都浑然不知，等回家脱长筒靴子，“咚”的一声，听声音以为是田中的螺蛳，仔细一看是只吃得浑身滚圆的蚂蝗。

母亲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其实那都是连日劳作，超负荷后头重脚轻，久站水中，四肢麻木，没有知觉了。再加上营养不够，一次双抢下来，全身疲惫得如同被麻绳捆住一般，动弹不得。

然而记忆中，这还不是她一天中的全部。每次回家，后院猪圈里还有那几头黑猪仔，它们好像总也吃不饱，饿得嗷嗷叫。母亲喂完了猪，再把猪圈旁边的笼子里面鸡鸭清点一遍，最后到草垛前拔一大抱稻草生火做饭。

母亲在锅灶下擦燃火柴，瞬间铁锅烧的滋滋响，她的脸也被灶膛映得通红通红的，脸上的轮廓分明，却依然清俊秀美。我们肚子早已唱起了空城计。母亲锅上锅下，来回忙活，嘴里不停地安慰我们：别急，快捞饭了，马上就能吃了。她快步走到厨房水缸后面的坛子前，把开春腌的酸菜、去年的豆角捞一把上来。在另一口锅里倒入香油。切好的腌菜经过高温一淬、香油一浸，只三两分钟，混合着香油的酸菜色泽金黄摆放在锅台上。我们早已顾不得吃相难看，筷子敲着碗边的声音此起彼伏，母亲笑着说咸菜少吃点，打打牙祭就行。

那些童年时的味道至今还留存在我的味蕾里，我现在偶尔中午吃饭，喜欢端上那么一小碟咸豆角，许是胃里终究有着母亲腌菜的一席之地，那是任何美味佳肴都无法替代的。

母亲的一生，操持家务是一把好手，友善待人更是赢得邻里之间的交口称赞。

我的姥姥，三年自然灾害逃荒到江南，在那边成家。每次春节后，她会回娘家看看他的三弟兄。落脚点在我家，原先家中房屋并不宽敞，只有3间砖瓦房。姥姥睡床，我和弟弟睡在临时搭建的凉床上，夜里翻身掉在地上是常事。更难以忍受的是姥姥的鼾声如雷，经常震得我半夜醒来，一直睁眼到天明。等半个月后我问母亲为什么大伯、叔叔家不接姥姥去他们家住呢？母亲一边搓着衣服，板着脸说：家中的长辈，不能无礼。我撅嘴准备“理论”一番，抬头看母亲严厉的眼神，硬是把理论吞到了肚子里。

后来，家中一个远房亲戚老太太，她耳聪目明，正月过来时也会串门，打打纸牌，经常会住上几晚。父亲命令我：不能嫌弃年龄大的，要尊老。最后丢下一句，晚上不要把被子踢下来，别把老人家冻着了。就这样，每次她一来，我就几晚睡不好，生怕一飞腿，老太太就不见了。

人到中年，我也到了母亲曾经的年龄，偶尔想到这些陈年旧事，心里总会开阔一些。遇到难题，和母亲说道说道，电话那边总会开导我一番。想到母亲生活的那些年，哪一样的小事对于我今天来说都是头等大事。然而在她的一生中，何曾有过消极的埋汰，何曾有过一丝的退缩？

母亲没有文化，然而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善良、勤劳、淳朴、豁达、积极、乐观，容忍、孝道”，哪一个是需要搜索解释的呢？它们早已化作一个个快乐的音符，快活地飞落在我们心灵的纸上，错落有致地排列在我们记忆的五线谱上，当键盘敲响，萦绕在我们的耳畔是世界上悦耳动听的最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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