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葬礼经济学”

大妞

<p class="ql-block">【序言】</p><p class="ql-block"> 在许多地方,死亡意味着终结;但在西非的某些角落,死亡却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开始——一场关于身份、尊严、关系乃至财富的盛大展演。</p><p class="ql-block"> 当传统风俗与现代消费逻辑悄然缠绕,一个人的离世不再只是家庭的悲痛,而是牵动整个社群、经济甚至产业链的喧嚣节点。</p><p class="ql-block"> 本篇小说,便试图揭开一场“体面告别”背后隐藏的经济链条与文化张力——看似冷静的讲述里,藏着活人与死者之间错综复杂的现实算计。我们称它为:葬礼经济学。</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葬礼经济学》</p><p class="ql-block"> 科菲站在码头边,望着缓缓靠岸的货轮,心情好得很。他手里的文件夹夹着本月的清单,整整两个集装箱的塑料桌椅、一次性碗碟、白色塑料勺子和大红桌布,全是从中国义乌采购的。他已经干这个行当五年了,知道什么颜色能引人注目,什么规格最节省成本,什么样的样式最能激起人们在悲伤之中挥金如土的欲望。</p><p class="ql-block"> 他的客户不缺钱,至少在葬礼这件事上不会省钱。</p><p class="ql-block"> 货轮刚靠岸,码头上那几个他雇用的“快手”就开始行动。他们不用多说话,打开集装箱,货物按预定顺序一一分发。有的送往加纳北部的村庄,有的运去科特迪瓦边境的市镇,还有一些直奔阿克拉市郊的仓库。所有人都知道这些货不会在仓库里待太久——周末到了,就是葬礼的高峰期。</p><p class="ql-block"> 在西非,死亡成了另一种生命的延续——不是灵魂的延续,而是社交的、经济的延续。</p><p class="ql-block"> 科菲起初做这行时,也就是帮人联络下厨师、安排搭棚、张罗些仪式流程。那时候多数人还是靠亲戚朋友搭把手,风俗里该哭的哭,该跳的跳,杀头牛算是很体面的送别。</p><p class="ql-block"> 但这几年不同了。葬礼变了,不是慢慢地变,而是忽然爆发式地变。谁也说不清是哪个村第一个开始请“专业哭丧队”的,或者是哪个家在葬礼上发了一本五十页的纪念册。但当这些形式出现之后,仿佛所有人都得跟上——否则,亲戚邻里就会说:“连个像样的葬礼都办不起,活着多风光有什么用?”</p><p class="ql-block"> 于是,葬礼成了一场竞赛,成了中产焦虑的一部分,成了“社交货币”,也成了科菲的生意之本。</p><p class="ql-block"> 葬礼从三天办成一周,从只杀一头牛变成起步三头,从亲近亲属送别变成联系人脉大检阅。</p><p class="ql-block"> 科菲手下的“主持队”是他的秘密武器。里面有懂传统仪式的老者,也有会说三种语言的年轻人,还有几位在城市广播电台做过DJ的中年人——他们会穿着黑色丝绸礼服,高声诵读悼词,仿佛那是圣经里最后的启示。</p><p class="ql-block"> “哭丧队”更是一绝。他从多哥请来几个嗓音尖锐的女人,配合本地乐手的节奏哭喊哀歌,一小时起步费八百美金。他还根据不同部族的文化背景准备了不同风格的哀乐:阿散蒂人的鼓点,埃维人的哀歌,甚至还加了几段“城市风”配乐——全是中式电子小调改编的,旋律凄美。</p><p class="ql-block"> 而餐饮,更是重点。一个中产家庭的葬礼,哪怕只是一个普通职员去世的葬礼,也得准备上百人份的餐点,从早餐到宵夜轮番上场。科菲的“全包套餐”有三档:经济型、尊荣型和王者归来型。最贵的那档要价两万五千美金,包括烤全牛、全羊、香槟塔、全套统一制服服务员,甚至还有用无人机拍摄全景视频。</p><p class="ql-block"> 他最得意的一次,是在库马西郊区的一个葬礼上,硬是调来了两台挖掘机——不是为了埋人,而是为了撑起一个能容纳三百人的遮阳棚。棚子里红椅子白桌布整齐排布,一看就是“科菲式”标准出品。</p><p class="ql-block"> 当然,这一切也不是没人反对。</p><p class="ql-block"> 一些牧师公开在讲道中批评“葬礼商业化”,说这是亵渎神灵的行为,是活人用死者的名义进行虚伪的攀比。但牧师们说归说,每当他们自己家人去世,也还是默默地请了科菲的人来操办一切,甚至多加了一条“场面必须比隔壁教区的大”。</p><p class="ql-block"> 家属们呢?他们是真想这么花钱吗?也许不是。但他们没有选择。</p><p class="ql-block"> “别人家的葬礼都杀了四头牛,你才杀两头,亲戚会怎么想?”“不办大一点,人都不来送别,显得不够孝顺。”这些声音像锣鼓一样在脑子里敲,直到你也开始打电话、借钱、换汇,从海外打工的堂兄处转来一笔,从城里做生意的姨夫那里再借点,七拼八凑地撑起那场“体面”的告别。</p><p class="ql-block"> 而科菲,从不插手这些挣扎。他只提供方案,只报价。他不是强迫的,他只是满足需求。</p><p class="ql-block"> “这个社会已经变了。”科菲有一次对一个中国供货商说,“以前是活着的人靠死者来体面,现在是活着的人靠死者来翻身。”</p><p class="ql-block"> 翻身的不只是亲属,还有像他这样的承办人。</p><p class="ql-block"> 这些年,他从码头附近的一间出租屋搬进了阿克拉市中心的复式公寓;他的两个孩子已经在英国读中学,妻子经营着一家“高级布料店”,实际上是为高端葬礼量身定做的丧服定制中心。他的车是黑色奔驰,车牌号尾数是888,是特别申请的。</p><p class="ql-block"> “你会不会害怕?”有朋友问他,“做这么多跟死亡有关的事,会不会招来什么?”</p><p class="ql-block"> 科菲笑了:“我不是做死人生意的,我做的是活人面子的生意。”</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加纳财政部公布了一个奇怪的数据:国内家庭平均支出中,“特殊仪式类”占比迅速上升,远超医疗和教育。学者们在报纸上撰文讨论“仪式消费陷阱”,呼吁国家干预,设限减压。</p><p class="ql-block"> 但没人理会。</p><p class="ql-block"> 死亡是生活的延续,只不过换了种方式。</p><p class="ql-block"> 科菲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看着夕阳慢慢落下。他刚接到通知,又一个葬礼定下来了。这次是个退休公务员的父亲,住在北部山区,客户要求全套“城市尊荣型”,并额外订制三套哭丧服,一套红,一套白,还有一套金色边的。</p><p class="ql-block"> 他拿起手机,拨出几个号码,又勾了一笔新的采购计划:红色塑料椅,再多订几百把,白色桌布需要新的图案,带一点烫金更好——烫金的更显贵,照片发到社交媒体上也更体面。</p><p class="ql-block"> 他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真希望人可以多死几次。”</p><p class="ql-block"> 风吹过阳台,他听到远处的某个村落又敲起了鼓。他知道,那不是节日,那是另一个订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结束语】</p><p class="ql-block"> 在这个时代,真正被隆重送别的,或许不是死者的灵魂,而是活人竭力维护的“体面”与“秩序”;</p><p class="ql-block"> 真正死去的,未必是亲人,而可能是传统的质朴、情感的真挚与社会的理性边界。</p><p class="ql-block"> 当一场葬礼成为一桩交易、一份投资、甚至一次社交的豪赌,科菲们只不过是替这出剧本搬运道具的角色——他们没有发明这个游戏,只是把它推向更精准、更彻底的完成。</p><p class="ql-block"> 而在鼓乐声散去之后,我们或许该问:那一座座花费巨大的灵柩之下,葬送的究竟是谁的生活,谁的希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