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名家征文·李商隐》，李商隐：晚唐诗坛的“扛鼎之人”

浩然

文字丨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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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星光熠熠的大唐诗坛，李商隐如一颗独特星辰。他不像李白豪放洒脱、仗剑天涯，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搅动诗坛风云；也不似杜甫心怀苍生、忧国忧民，凭沉郁顿挫之笔描绘人间疾苦成为诗坛泰斗；更非王维出身豪门，凭借清新自然诗风名满天下。然而，他凭借独树一帜的才情与浪漫，成为晚唐诗坛的“扛鼎之人”。他就是在甘露之变（公元835年）的血雨腥风中以诗为盾，在牛李党争（持续四十余年的政治漩涡）的夹缝里以骈文为剑，与杜牧并称“小李杜”，与温庭筠合称“温李”，并最终以朦胧诗境重构唐诗美学的著名诗人李商隐。

一、早年丧父：书斋中萌芽的诗心

一千二百多年前的那个盛夏，长安城里，槐树的枝桠间，槐花正簌簌飘落。年仅十岁的李商隐，身着素白孝衣，跪在父亲灵前。不经意间，微风吹起他那单薄的衣袂，隐约可见其上还残留着未干的墨迹与泪痕，似在诉说着往日静好的读书时光与此刻心里的哀伤。

他出身于小官僚家庭，父祖曾任县令、县尉，自幼便浸润于诗书之中，五岁就能诵读诗文，七岁就会舞文弄墨，展现出过人的聪慧。可是，父亲的骤然离世，犹如晴天霹雳，让这个原本安稳的家庭陷入困境。作为家中长子，他过早地品尝到家道中落的艰难——当同龄孩童尚在嬉戏时，他已在洛阳街头“佣书贩舂”，以抄书、舂米换取薄资贴补家用。

幸运的是，家族中一位“能通经传，训授子弟”的堂叔留意到他的天赋，在破陋的阁楼书斋里，以“古文为根柢，兼授骈章”的方式悉心教导他。晨光熹微时，他伏案批注《春秋》；夜深人静时，他秉烛摹写汉赋。十六岁那年，他带着《才论》、《圣论》等习作拜谒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令狐楚读到“嫩叶藏莺，新花护蝶”时不禁拍案，称赞此句以“藏”“护”二字写尽春景柔婉，格律精工且意境幽微。

此后，李商隐成为令狐楚的得意门生，得到其全力栽培。不仅让他入府与自己儿子们一同读书，还把一身的骈文绝学倾囊相授。在令狐楚门下，李商隐习得“四六精俪，曲尽其妙”的骈文技法，还在《谢书》中以“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表明心迹，骈文的精致框架已悄然融入他的七律创作，为日后“典丽深微”的隐喻体系埋下伏笔。由此，李商隐踏上了他充满传奇色彩的诗坛之路。

二、牛李党争：风雨中飘摇的孤舟

长安会试科举时，春寒料峭，天空飘着小雪。李商隐手持令狐楚之子令狐绹的推荐信，站在礼部门前，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与不安，指尖冷汗比雪水还凉。他清楚自己的才名得益于令狐家族，但没料到这会将他卷入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在党争激烈的时代，每个文人难以置身事外，必须选边站队。李商隐在令狐绹力荐下进士及第后，偏偏迎娶了牛党死敌李党王茂元的女儿，这一抉择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牛党令狐家的朱漆大门从此对他紧紧关闭，昔日的知遇之恩，瞬间化作朝堂上射向他的冷箭，其凛冽程度，比北国的朔风还要刺骨。

从此，他遭到牛党的刻意打压和排挤，开始了辗转幕府的生涯。在桂林瘴气弥漫中，他写下“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借幽草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执着与热爱；在巴山夜雨中，他吟出“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倾诉对妻子王氏的无尽思念。在漫长的幕府生涯里，他去过泾州的荒原，见过大漠的孤烟，在蜀地的驿站里，听着连绵秋雨写下了含蓄隽永，语短情长‌的七言佳作《夜雨寄北》。

妻子王氏的家书，总是在梅雨时节如期而至。泛黄的信笺上墨迹晕染，像极了他们聚少离多的人生，充满了无奈与辛酸。最艰难的时候，他抱着病弱的幼儿，在节度使府门前徘徊，靴底的积雪融化后又凝结成冰，可终究等不来一个幕僚的职位。政治的阴霾始终如影随形，他虽看得清宦海暗礁，却始终握不稳人生的船桨，只能在风雨中艰难前行。

三、江湖漂泊：苦涩生活中的诗韵坚守

李商隐与王氏喜结连理，二人伉俪情深，本应携手共度岁月静好。可是，好景不长，随着岳父王茂元的病逝，失去依靠的李商隐夫妻境遇愈发窘迫。而牛李党争的阴影使得这段让人诟病的婚姻饱经风雨的洗礼。

为了谋求生计，李商隐不得不踏上四处求职的道路。但因深陷党争的漩涡，他的求职之路布满荆棘，屡屡碰壁，他在各地幕府间疲于奔波。与妻子王氏总是聚少离多，每一次分别如刀割般疼痛，正如《房中曲》中“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所表达的断弦之痛。然而，命运给予的这些苦难，并未将他打倒，反而成为了他诗歌创作源源不断的源泉。

在求职谋生的艰难岁月里，李商隐的诗歌愈发显得深沉动人。他把对妻子王氏无尽的思念、生活的艰辛、命运的无奈融入诗句。尽管生活苦涩不堪，可他始终如一地坚守着自己的诗心，以诗歌为舟楫，在生活的苦海中奋力前行，用诗歌尽情地抒发内心深处的情感，在这无尽的困境中执着地寻找着坚守诗韵的真正意义。

四、诗心似镜：在朦胧中重构唐诗美学

世人常叹李商隐的诗“用典深僻，旨意难寻”，却不知他以一己之力，为唐诗开辟了新的美学维度。在“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诗句里，“庄生晓梦”，是少年时理想的羽化飞升，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望帝春心”，是中年失意的悲戚啼血，饱含着郁郁不得志的无奈；“沧海月明”，映照出王氏临终时的泪光，凝聚着生死离别的悲痛；“蓝田日暖”，则暗藏着那些未及言说的缱绻柔情。

李商隐的诗句，意象纷繁犹如多重迷宫，每个转角处都矗立着典故的铜镜，能照见读者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写爱情，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与无奈，道尽了世间有情人难成眷属的遗憾；写聚散，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的缠绵与决绝，将离别的痛苦渲染得淋漓尽致；写光阴，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惊艳与苍凉，抒发了对时光易逝的感慨。这些被格律束缚的句子，却使我们在工整隐晦迷离的诗句中看到了一颗藏得很深，但却最自由的灵魂。

当李白的浪漫如熊熊烈火，肆意燃烧；杜甫的沉郁似滔滔江海，奔涌不息；李商隐却在唐诗的国度里独辟蹊径，在晚唐的暮色之中，织就一张“典丽精工，恍惚迷离”的诗网。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在沾满露珠的网眼里，看见自己未曾言说的心事。他的诗，是中年人郁郁不得志的喟然叹息，是深夜独对孤灯时的欲言又止，是月下鲛人泣珠，每颗珍珠里都封印着一段不可言说的往事。

五、人间词话：岁月中不朽的诗魂

公元858年秋，李商隐躺在郑州病榻上，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觉得落叶像极了自己的一生：从少年璀璨到中年辗转，最终也将归于尘土。此时，距妻子病逝已逾十载，距他卷入党争已过四十春秋。他知道大限将至，颤抖着拿起毛笔，眼中却透着坚定。笔尖落下，“无题”二字上墨迹洇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最后一笔，饱含着李商隐一生的悲欢离合，凝聚着他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感情。谁能想到，这饱含深情的绝笔，终将化作千年后教室里的琅琅书声，在岁月长河中久久回响。

李商隐一生艰难，却把深深浅浅的脚印，酿成了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当牛李党争的喧嚣散尽，当盛唐的宫阙化为废墟，他的诗却如“沧海明珠”，在岁月长河中愈发温润。他的诗句就像是穿越时空的星图，每一个仰望星空的人，都能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心事坐标。那些求而不得的执念，那些爱而别离的苦楚，原来千年前早有诗人替你尝过、哭过、笑过，并将所有难以启齿的深情，酿成了月光般永恒的隐喻。

在那个时代，李商隐或许被命运辜负，历经坎坷磨难，命运虽对他如此苛刻，诗歌却成了他灵魂的避风港。使他在诗的国度里，找到了慰藉与力量，那些心酸的过往、无奈的时刻，都被他化作了一行行优美动人的诗句。品读李商隐的诗作，让我们明白：为了心中挚爱，哪怕半生流离又何妨？因为，这世间，最深沉真挚的情感，无需声嘶力竭地呐喊，便足以打动人心；最彻骨钻心的疼痛，在他的诗里，亦可化成绕指的温柔。

时下，长安城的槐花又开了，洁白如雪，纷纷扬扬。当我们翻开《玉谿生诗集》，看见的不仅是一位晚唐诗人的坎坷人生，更是一个民族对深情与永恒的执着追寻。李商隐用一生在现实中漂泊，却在诗歌中为所有灵魂建造了永恒的故乡——那里没有党争的阴霾，没有仕途的困厄，只有“心有灵犀”的相通，“蜡炬成灰”的炽热和“碧海青天夜夜心”的纯粹。这，或许就是李商隐留给中国文学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