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母亲节忆寒夜白馍</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中期的那个冬天，北风裹挟着饥荒，在故乡万家嘴我们家的土砖屋里钻来钻去。屋后头的苦楝树被吹得呜呜响，像细伢饿狠了的哭声。腊月的白昼短得可怜，刚放下粗瓷碗，暮色便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窗棂。那年我十一岁，二弟八岁，三弟才三岁。父亲在省航道处从事疏浚工作，长期以来都奔波在外，一年到头与家人团聚的时光竟不足一个月。母亲——我们习惯唤作"娘"，既是红五月大队的妇女主任，也是这个家唯一的温暖与依靠。</p><p class="ql-block"> 清晨，母亲将三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倒扣在灶台，屋檐的冰溜子滴答着晶莹的水珠。碗底盛着清可见底的萝卜粥，漂着几片蔫黄的菜叶。"晌午吃两碗，剩一碗当夜饭。"她边说边往褪色的蓝布头巾里塞材料，发梢还沾着昨夜缝补衣裳落下的线头。三弟拽着她打满补丁的袄角，冻得通红的鼻子在粗布上蹭来蹭去："娘，公社管饭不？"</p><p class="ql-block"> 大队要开为期两天的妇女会，地点在十五里外的坛树坳。临行前，母亲特意把腌菜坛子挪到门口——那年头饿急了的野狗常破门而入。我们趴在窗边，望着她的蓝布袄子渐渐化作雪地里一粒移动的墨点，最终消逝在铅灰色的天际。</p><p class="ql-block"> 次日未到申时，三碗清汤寡水的稀粥早已见底。二弟舔着碗边最后一片菜叶，眼巴巴望着屋顶的裂缝："哥，娘今儿能带粑粑回来不？"去年开春，母亲从公社省下半块掺野菜的麦麸饼，那香气让我们魂牵梦萦至今。</p><p class="ql-block"> 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北风裹挟着雪粒子抽打着脆弱的窗纸。我们蜷缩在露出棉絮的被窝里，饥肠辘辘。补丁摞补丁的窗帘被风掀起一角，三弟突然指着窗外喊："娘回来了！"却是隔壁万婶佝偻着腰在雪地里拾柴。竹床在砖头垫的床脚下发出痛苦的吱呀声。</p><p class="ql-block"> 此刻的母亲，正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风雪中。贴身的衣裳里，六个白面馍馍散发着生命的温热。那是她两天省下的口粮（后来母亲说会议餐标每人每天仅150克）。公社主任再三挽留她住招待所，她说"屋里三个伢怕黑"，转身便扎进了漫天风雪。</p><p class="ql-block"> 北风在田埂上打着旋儿，雪粒子盐粒般砸在母亲皴裂的脸上。过坛树坳那段陡坡时，她几次滑倒，却始终将馍馍紧紧护在怀中。棉袄被汗水浸透又冻成冰壳，双手被锋利的冰棱割得鲜血淋漓，在雪地上绽开朵朵红梅。十五里夜路，她走成了一幅银蛇狂舞的写意画。</p><p class="ql-block"> 子夜时分，母亲终于望见家门口那棵老槐树模糊的轮廓。睫毛上的冰晶被呵气融化，怀里的馍馍依旧保持着体温。她踉跄着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煤油灯"噗"地亮起——三个孩子蜷在被窝里，鼻头冻得发紫，嘴角却挂着饕餮梦中的微笑。</p><p class="ql-block"> "娘！"三弟赤脚扑来时，她身上的冰碴簌簌掉落。六个雪白的馍馍在筲箕里腾着热气，麦香瞬间充盈了整个小屋。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让母亲背过身去悄悄抹泪，她冻僵的手指还沾着路上的泥雪。馍渣落在打满补丁的被面上，在月光下如星辰般闪烁，三弟连掉进床缝的碎屑都要抠出来舔净。</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在武汉大饭店的落地窗前，看着侍者端上精致的裱花蛋糕，那个雪夜突然在眼前鲜活起来。母亲眉睫上的白霜，馍馍边缘烤焦的脆皮，二弟噎住时的咳嗽声，都像老电影镜头般清晰可辨。那些年她省下的何止是馍——春日揣在兜里的野酸枣，秋收缝在衣襟里的炒黄豆，冬夜煨在灶灰中的红薯，都是她用血肉之躯焐热的生机。</p><p class="ql-block"> 清明上坟时，母亲当年跋涉的那条羊肠小道已变成平坦的水泥路。我蹲在老屋斑驳的门前，忽听得木门"吱呀"一响，仿佛那个深蓝色的身影又要从风雪中归来，筲箕里腾起白蒙蒙的蒸汽。</p><p class="ql-block"> 今夜长江两岸霓虹璀璨如昼，我站在高楼俯瞰万家灯火。商场巨幅屏幕上滚动着"母亲节快乐"的字样，穿粉色围裙的姑娘正在分发康乃馨。忽然想起母亲此生从未见过真正的玫瑰，她最鲜艳的那方头巾，还是出嫁时的陪嫁。可那个雪夜，她冻裂的双手捧出的，分明是苦寒岁月里最皎洁的月亮，是刺破严冬的第一枝嫩绿。</p><p class="ql-block"> 老屋的竹床早已朽烂，但那夜的馍香已渗入血脉。如今我给孙辈讲述"六个馍馍"的故事时，总指着璀璨的星空说："瞧，那些最亮的星子，就是你们太婆当年掉在被子上的馍渣。"窗外的夜空里，六十年前那盏煤油灯的微光穿透时光，在现代都市的霓虹中静静闪烁，永恒不灭。</p><p class="ql-block"> 谨以此文献给我挚爱的母亲！娘，我们好想您，盼您在天堂安好！</p><p class="ql-block"> 吴正强</p><p class="ql-block"> 2025年5月11日</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