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记忆】旧字成笺寄母心

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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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又落起梅雨季的雨，潮气裹着青苔味渗进窗缝，恍惚间竟漫出一股陈年油墨香。我摩挲着老算盘第七档凹陷的算珠，檀木温润的触感里，藏着母亲指尖的温度。哗啦一声拨动，时光匣子轰然洞开，七零年代的碎影便簌簌落了满地。

在徽州老宅的日子，屋檐是我最忠实的时钟。雨滴顺着马头墙的翘角坠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节奏，我就着这节奏数日子，等母亲的信。信纸总是带着锯齿状的毛边，背面印着歪斜的报头或半截未完成的诗句——那是印刷厂报废的边角料。她的钢笔字工整得像铅字模子，"小子莫去野塘游泳"的叮嘱旁，永远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

腊月的风卷着细雪掠过青石巷时，二八自行车的铃铛声就成了最动人的歌谣。父亲弓着背驮着被褥，母亲怀里紧紧揣着油纸包的冻米糖，藏青工装口袋露出半截用旧挂历包边的《岳飞传》小人书。她裤脚沾着泥点，睫毛上凝着白霜，却笑得眉眼弯弯："路上颠碎了两块，都便宜你爸那馋嘴了。"那时我不懂，她掌心的余温，早把糖果捂得温热。

七三年进城那日，母亲借来工友的木制板车。粗麻绳捆着补丁摞补丁的被褥，在新铺的柏油路上碾出蜿蜒的辙痕。铅字排版车间里，油墨滚筒碾过的瞬间，松节油的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母亲擦着汗，工装口袋露出半截卷烟纸——那是记录油墨配比的草稿，边角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球鞋轮廓："等印完这批教材，给你买双白网鞋。"可直到我穿着洗得发白的解放鞋跑坏三双，那双白网鞋始终只存在于信纸上的线条里。

后来我常想起厂房里的黄昏。夕阳透过蒙着油膜的玻璃窗，在母亲伏案的背上镀了层金边。她戴着深蓝色袖套，老式算盘在钨丝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算珠起落声与印刷机的轰鸣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有时我趴在油墨未干的报表堆里写作业，醒来时总能看见她用沾着蓝墨水的手指，轻轻把滑落的钢笔塞进我手中。

母亲走的那个秋天，床头还放着那把老算盘。她颤抖着摸出枕头下的牛皮纸袋，泛黄的工资条上，红笔圈出的数字永远精确到分。最后一张字条上，墨迹被泪水晕染得模糊："给小子存的学费钱，别省着..."千禧年再回印刷厂，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映着苍白的天光，唯有斑驳墙面上"质量就是生命线"的标语，还倔强地泛着朱红色，像极了母亲藏在工装口袋里，永远写不完的牵挂。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照给老算盘的算珠镀上金边。那些嵌在铅字缝隙里的叮嘱，混着油墨熬煮的牵挂，早已凝成时光的琥珀。原来母亲的爱，是废报纸信笺上未说尽的牵挂，是永远画在草稿里的期待，是算珠起落间算不尽的温柔。每当梅雨季来临，潮湿的空气里，松节油的气息总会悄然漫上心头，恍惚间，又听见那熟悉的算珠碰撞声，从记忆深处，轻轻叩响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