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生的女儿

郭迎东

　　最近朋友推荐我看了一本书，是许燕吉女士用了6年时间，于2013年10月出版的自传——《我是落花生的女儿》。这是一本催人泪下的回忆录，告诉你真实近乎残酷的20世纪中国史，记录了许燕吉女士从20世纪30年代到当下的80年人生历程：出生于北京的名人世家，两岁在香港住洋楼、坐洋车接受最好的教育，到童年丧父、少年颠沛流离、解放初考入北京农业大学，成年婚后失子、被迫离婚、6年牢狱、下乡改造、无奈嫁给了目不识丁的农民，直至落魄半生终于等到了平反。这本自传记录了她一生饱经沧桑的经历，展现了个人命运在时代洪流中的无奈与抗争，浓缩了20世纪中国动荡的历史，验证了“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许燕吉（1933年1月—2014年1月13日）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许南英是一位清末进士，台湾在《马关条约》割让日本后的抗日头领，失败后举家逃回大陆；父亲许地山是现代著名作家，曾在燕京大学执教，后经著名学者、燕京大学校长胡适推荐，去往香港大学任教；外祖父周大烈是一位清末、民国初年诗人，曾为著名国学大师陈寅恪的哥哥、著名美术教育家陈衡恪的老师；母亲周俟松毕业于燕京师范大学数学系，是位教育家，曾任南京五中校长。许地山夫妇育有一儿一女，儿子随了母姓，叫周苓仲，女儿随了父姓。许燕吉一家人曾在北京、香港过着安定富裕的生活。

1933年许地山夫妇和一儿一女在北京

1940年许地山夫妇结婚11周年一家人在香港的纪念照

　　许燕吉的父亲许地山，笔名落花生，是中国现代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也是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的先驱者之一。他出生于台湾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他在台湾一所教会学校毕业后，被保送到燕京大学学习，并在此期间开始了他的文学创作生涯。1921年，他和著名作家沈雁冰、叶圣陶、郑振铎等人，在北平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创办《小说月报》。 他的学生中有位著名才女叫张爱玲。

《落花生》是许燕吉的父亲许地山的一篇散文作品，他以故乡为背景，描述了一家人收获花生的情景，通过谈论花生借物喻人，揭示了花生不图虚名、默默奉献的品格。文章说明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讲体面而对别人没有好处的人，作者表达了不为名利，只求有益于社会的人生理想和价值观。《落花生》被收入人教版五年级语文上册，成为少儿启蒙教材，教育影响了一代代中国人。

　　父亲教导我们：“花生不像桃子、石榴那样把果实挂在枝头炫耀，它埋在地下，默默成熟”。这句话成了许燕吉对“落花生精神”的最初理解——低调、务实和不慕虚荣。父亲的《落花生》也成为了许燕吉人生中的一个重要符号，她被称为“落花生的女儿”，因此就有了《我是落花生的女儿》这本回忆录。

当我读完《我是落花生的女儿》，眼前浮现的不是文学世家的光环，而是一位普通中国女性在动荡年代里跌跌撞撞的身影。

许燕吉出生在北京，“燕吉”这个名字是外祖父周大烈替她取的，“燕”代表生于北京，“吉”寓意吉祥如意。父亲许地山当时在燕京大学任教，两岁时随父母举家迁往香港，与陈寅恪为邻，家庭条件十分优裕。父亲的朋友很多，都是社会名流，徐悲鸿先生曾在香港开画展、梁漱溟先生曾到香港办报业，都分别住过她们家里。母亲每天开着奥斯汀轿车接送父亲上下班，许燕吉和哥哥周苓仲经常跟着陈寅恪的三个女儿一起玩耍，在香港度过了短暂的快乐童年，幼年的许燕吉活泼可爱，在父母的呵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

许燕吉家里的小汽车

许燕吉（左一）与哥哥（右一）以及陈寅恪的三个女儿在一起

在香港生活期间，许燕吉家中雇佣了3位保姆

　　如此幸福的日子，直到父亲许地山突发心脏病去世，留下了孤儿寡母撒手人寰，全家人犹如天打五雷轰，顿时失去了一切。然而祸不单行，在父亲去世3个月后，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随即攻占香港，美好的生活戛然而止，这一年许燕吉只有8岁。正如许燕吉在回忆录封面写的：1941年8月4日，我的父亲许地山去世，如果上天允许，我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前一天。父亲不要走，我也永远不要长大……

1939年许燕吉在香港”景星照相馆”

儿时的许燕吉在父亲的怀中

　　1941年12月，日本帝国主义进攻香港，许燕吉一家的生活陷入困境。母亲周俟松带着许燕吉和她的哥哥，孤儿寡母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流亡之路，曾辗转于湖南、贵阳、重庆等地，居无定所、朝不保夕。在流亡过程中，许燕吉经历了国难当头、民族危亡的艰辛岁月，但她和哥哥在母亲的敦促下坚持学习，为将来做准备。

1946年念初二的许燕吉在重庆南开中学女生部受彤楼前合影

　　1946年抗战结束后的第二年，经历了动荡的生活，辗转多地，一家人终于落脚南京。在父亲生前好友的资助下，许燕吉得以进入南京明德女中继续学业。

1948年许燕吉在南京明德女中读高一

　　南京明德女中是一所教会学校，以其严格的管理和高质量的教育著称。许燕吉在该校就读期间，由于学费相对较高，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她选择转入了学费较低的公立学校三女中继续学业。

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许燕吉一家人迎来了新中国的美好生活。许燕吉的母亲周俟松在著名画家徐悲鸿的女儿徐静斐的举荐下，顺利到一所中学任教，收入稳定并安了家，兄妹俩分别考入大学。1953年哥哥周苓仲毕业于西北大学，并在随后的几年里从事行政工作。1954 年许燕吉毕业于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分配到河北省农业科学研究所工作。

1954年许燕吉毕业于北京农业大学

1954年许燕吉大学毕业与同学合影

　　参加工作不久，许燕吉与相恋多年的大学同学吴富融结婚，才子配才女，彼时的许燕吉以为开启了她的幸福人生之旅，然而，在1958年反右斗争中，单纯而心直口快25岁的许燕吉被划定为“右派反革命”，开除了公职，入狱6年。这中间许燕吉经历了女儿夭折、丈夫为求自保断然与她离婚，人生惨事莫过于此。

1964年许燕吉刑满出狱，那一年她31岁。虽然服刑期满，人走出了监狱，但“坏人”这顶帽子，却永远的戴在了头上。为了不连累留在南京的老母亲，她选择留在河北二监继续在监狱劳改队工作。正如她在自传中所写的那样：“生活在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说不清有多少人身不由己，人生被历史的巨刃割得七零八落，如同摔碎在地上的泥娃娃，粘都粘不起来，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1964年8月坐牢6年后许燕吉刑满就业

　　1969年中苏在珍宝岛爆发激烈冲突，林彪“一号通令”下达，为了备战，全国大中城市的人口开始向农村疏散，许燕吉被疏散到河北新乐县大流乡坚固村。这是一个极其贫困的地方，在最穷的队里劳动了两年，在这里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儿，挣着微薄的工分，却依然无法果腹。

1969年的许燕吉

　　1971年，自忖无法一个人在当地生存，许燕吉想到了去投奔在陕西17年未见面的哥哥周苓仲。哥哥大学毕业后，原本分配到陕西做行政工作，也因划为右派下放到马场劳动。在“反右运动”以及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中国不知有多少知识分子经历了沉重的打击！

哥哥生活也很贫穷，还在被管制期间，实在没有办法照顾妹妹，两人分析当时的政策和社会环境，为了活着，想到了嫁给当地人落户谋生的法子。许燕吉听取了哥哥的建议，嫁给了陕西省武功县当地一位目不识丁、但人品尚好的老农魏振德，这时许燕吉才38岁，而魏振德比她大10岁，且已有个儿子。许燕吉在万般无奈、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找到了这条活下去的路。每天干完农活回来做饭，烧火时借着烟熏让自己的泪水流淌，堂堂文学大师之后，竟然沦落至此。

　　晚年时的许燕吉回忆道：“国家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一个小人物在人海里就是微尘一粒，风把你吹到哪儿就是哪儿。我的心态好是因为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1979年，46岁的许燕吉被宣告无罪，彻底平反，恢复公职，终于迎来生命的春天，在拿到通知书的一刻，许燕吉禁不住嚎啕大哭：“这算什么啊？”当时她被安排到陕西省武功县畜牧兽医站工作，仍继续留在农村与农民丈夫共同生活。工作中她的专业知识有了用武之地，在当地大力推广奶山羊养殖，使武功县成为全省奶山羊基地县。

1981年，为了照顾居住在南京的81岁母亲周俟松，统战部门帮助许燕吉调到了江苏省农业科学院牧医所，后来被评为副研究员，并当选南京市政协委员，大半辈子之后，终于回到她该处的位置上。

1982年，许燕吉回到了陕西，村里人都说：“她这是来办离婚的”。然而，许燕吉却把魏老头接到了南京，办理了户口。也视继子为己出，辅导继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学校的老师好奇这个学生的英语底子，一问才知道，是许燕吉教的。继子后来也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来南京工作，并在南京结婚成家，许燕吉一家人过着和和美美的生活。一个讲着吴侬软语的知识女性，和一个满口陕西方言的老农，一起度过了安稳的晚年，直到魏老头2006年去世。

1996年许燕吉和魏振德游玩句容茅山合影

1998年，时隔半个多世纪，许燕吉和哥哥周苓仲一起回香港祭拜父亲。

　　值得一提的是，许燕吉的母亲周俟松在丈夫早逝后撑起全家，在儿女落难时给予莫大支持，活到九十多岁。她的身上体现出中国女性在困境中不屈不挠、默默付出的品质。

对于过往，许燕吉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说历史是一株花，人们既要看到上面漂亮的花，也要看到下面那些不怎么好看的根”。

许燕吉一直工作在第一线忙忙碌碌，她谦虚的说：“也得过几次部颁的、省颁的奖，不算什么有贡献，只是尽心尽力而已”。她依然爱说爱笑，旧人旧事，都一一释怀。她谅解了前夫吴富融：“就当是个老同学吧”。流年似水，恩怨成灰。她始终相信一个道理：“快乐得自己给自己找”。媒体对她的坎坷人生感兴趣，她也上电视，出书。

2013年10月30日摄于南京侯家桥寓所

　　许燕吉本可以在显赫家族的影响下成为一位名媛，却意外在时代夹缝中倔强生长，在时代的激流和漩涡中，她就像一片小小的叶子，想挣脱，却无可奈何。她的一生给出了答案：她没有成为名人，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但她活出了自己的韧性和乐观豁达的态度，在坎坷苦难中不倒下，在平凡中不麻木，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困难。她的故事激励着广大读者在面对困境时不放弃希望，勇敢地站起来，她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落花生精神”，这种精神对社会大众具有很强的激励作用。

从香港半山的洋房到河北农村的土炕，从右派劳改犯到畜牧专家，就像许燕吉在自传结尾写的那样："时代的风暴可以摧折花朵，但埋在地下的果实永远在等待春天。"那些在南京农业大学标本室里泛黄的育种笔记，那些被陕西农民至今传颂的农牧技术，都是这颗“落花生”留给世界最珍贵的遗产。

许燕吉早早办好了遗体捐献手续，坦然等待生命的最终时刻。2014年1月13日，《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出版3个月后，许燕吉走完了她坎坷曲折的一生，那一天，正好是她81岁的生日。继子尊重她的意愿，“没有让她进ICU，身上没有切口与插管。”在追悼会上，83岁的哥哥周苓仲坐着轮椅送来花篮，缎带上写着"归途无阻，行矣燕吉"。4年后哥哥也跟随妹妹而去，人们在他的日记本里发现这样一段话：“妹妹总说我们俩像父亲笔下的花生，其实她才是真正活成了《落花生》的样子——在黑暗里生长，却结出光明的果实。”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封底内页写道：历史，有的不仅仅是大人物和波澜壮阔的历史大事件，更多的是无数普通人的辛苦、痛苦和隐忍，那是历史的伤口，也是历史的真实。

许燕吉女士的自传《我是落花生的女儿》，全书共分为《童年》、《颠沛流离》、《动荡年代》、《禁锢的年代》、《广阔天地》五大部分，是一部近30万字的文学作品。每当我捧起这本书阅读的时候，不知何故，冥冥之中脑海里时常萦绕着《雨花石》这首歌的旋律，分析其原因，一则是因为儿时有过一段在南京成长的经历，雨花石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五颜六色的雨花石，那是用烈士鲜血染成的。再则是因为我十分喜欢《雨花石》这首歌的歌词，“我是一颗小小的石头，深深的埋在泥土之中，千年以后繁华落幕，我还在风雨之中为你等候，我还在土中为你守候……”歌曲表达了对寂寞的守候和执着，雨花石从深深的泥土中走到了人的身边，可谓有着天大的缘分。但分析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雨花石》与《落花生》有着许多的相似之处：雨花石甘于埋藏，默默守候，而落花生生长在地下，不炫耀果实。同时，它们都体现了内在价值，雨花石经历磨练成为宝石，落花生实用而不显摆。雨花石历经千年，落花生同样需要时间成长，都强调坚持。二者通过“泥土中的存在”这一意象，共同诠释了平凡中的伟大、低调中的奉献。

许燕吉的一生，正像她在自传前言中写的那段话：“我是许地山的女儿，可惜在他身边的时间太短，但他那质朴的‘落花生精神’已遗传到我的血液中：不羡靓果枝头，甘为土中一颗小花生，尽力作为‘有用的人’，也很充实。″而我以为，许燕吉也像是一个小小的雨花石，不张扬，不追求名利，甘于平凡，静静的躺在泥土之中，坚韧不拔，等待时机展现自己的美丽。

“千年以后，繁华落幕，我还在风雨之中为你等候……”《雨花石》用凝固的美，《落花生》用朴实无华，都带着泥土的芬芳，继续着一代代的生命轮回。

202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