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眼镜国

我 的 母 亲

作者：眼镜国（陈建国）

母亲生于1925年，湖北省黄梅县一个名叫“停刀口”的村庄是她的出生地。童年时的她，生活无忧无虑；青年与中年的岁月里，母亲在贫困与劳作中艰难前行 ；步入老年，迎来了属于她的幸福与安宁。

2014年立冬之夜，在九江，母亲平静地走完了她的一生，享年九十岁。回首母亲的人生，如同一幅浩瀚的画卷，跌宕起伏，道尽人间过往与沧桑。母亲这一生，风雨兼程，却也守得云开见月明，风雨过后见彩虹。

听母亲讲，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农村家庭。在兄弟姐妹中排列老三，上面有俩个姐姐，下面有俩个弟弟。家中雇佣了几个长工，负责耕种田地，打理农事。外公特别宠爱我母亲，在母亲5岁时，便请来先生到家中，教她识字断字、诵读《诗经》，还指导她练习毛笔字。母亲回忆，练习毛笔字时，先生对坐姿要求极高，上身需挺直，双脚平行与肩膀同宽，右手握直毛笔，先生甚至会在毛笔端头放上鸡蛋，要求鸡蛋不能掉落。经过3年的刻苦学习，母亲不仅能识字写文章，毛笔字也写得行云流水，婉转流畅，颇具美感。在那个年代，女孩子能读私塾，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童年时的母亲，过着无忧无虑、甜蜜快乐的生活。那时，女孩子裹脚是普遍的习俗，母亲的俩个姐姐都裹了脚。然而，当外婆要给母亲裹脚时，母亲痛得直哭，外公心疼母亲，便说：“就不要裹脚了。”从这件小事，就能看出外公特别宠爱我的母亲，也彰显了外公的宽宏与开明。外公外婆对雇工也十分友善，农忙时会给他们加菜加餐，雇工家若遇到困难，外公总会伸出援手，给予额外的救济。他们的善良，在幼小的母亲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38年，日本鬼子攻占武汉，母亲一家开始了“跑反”的日子，为躲避战乱，逃到了湖北与安徽交界的大别山。外公将银圆等值钱的东西都埋在了大石磨下面。可几个月回到村庄，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心痛不已：房子塌了，耕牛不见了，大石磨也被翻了个底朝天。此后没过几年，外公外婆相继离世，当时俩个弟弟还只有10岁左右，曾经殷实的外公家就这样败落了。然而，世事无常，祸福相依。在1950年土地改革中，母亲家被划为“小土地出租”成分，这使他们躲过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批斗，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1945年，母亲跟随父亲来到九江谋生。父亲是个地地道道农民的儿子，吃苦耐劳且足智多谋，这些品质在他生活与工作中充分显露出来了。初到九江时，他们在长江龙王墩江边搭起了草棚，勉强安了家。为了生计，父亲母亲在码头为商人搬运货物，码头搬运工被叫作“脚夫”，也叫“挑箩筐”。父亲身材瘦小，却要扛起200多斤的米包，常常被压得吐血，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只能咬牙坚持扛包。后来，父亲母亲省吃俭用，东借西凑，攒够了三块大洋，加入了“码头帮”，这才有了做“码头工人”的资格。1953年，长江航运管理局九江港务管理局成立，码头终于回到了人民的怀抱。我的父亲成为一名光荣的九江港务局职工，母亲成为一名港务局家属工。

　　从富裕的农村生活到贫困的城市打拼，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到为养家糊口奔波的家庭主妇，母亲的人生经历了巨大的转变，这无疑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艰难过程。我难以想象母亲在这期间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生活有多么窘迫。但是母亲从不抱怨，她把生活中所有的苦涩与泪水都咽到了肚子里，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坚强与温柔。

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为了养活我们兄弟姐妹六人，母亲用坚定的信念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与父亲共同撑起了这个家，用智慧和爱点亮了生活的希望之光。母亲身材矮小，身体也不好，却为这个家操碎了心。白天，她在码头抬煤炭、扛米包、拉扳车，沉重的货物和生活的重担，渐渐地压弯了她的腰。那瘦小的身影、弯曲的腰背和满头白发，成了我心中最熟悉、最难忘的画面。晚上，等我们熟睡后，母亲还在微弱的灯光下缝补衣裳，她一针一线，将母爱与岁月，都缝进了那一件件旧时的衣裳里。

粮食短缺的年代，为了不让我们挨饿，父亲母亲领着哥哥们开荒耕地，栽种红薯、土豆，播种油菜、芝麻，养猪养鸭。母亲还会把多余的红薯和蔬菜送给邻居，在那个缺吃缺喝的艰难岁月里，母亲的这一善举是非常难得的，这也让我们从小懂得了帮助他人与分享的重要性。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扫盲”运动中，母亲义务担起了妇女“扫盲”班的老师。母亲站在黑板前，一笔一划的写字，不厌其烦教大家识字、写字，并解疑释惑。后来，我们搬进单位宿舍，母亲又担任了居委会治安主任，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她都坚持在夜晚防火防盗安全巡逻，一边敲着锣，一边大声叫喊：“关好门窗，小心火烛！”母亲的认真负责，确保了一方平安，也赢得了港务局的肯定和大家的一致好评。

母亲曾说，在我三岁那年，她和父亲双双荣获长航标兵荣誉称号，还带着我一起去武汉参加表彰大会。父亲母亲时常告诫我们：“以善做人，以德做事。”在他们的言传身教下，这些道理逐渐融入我儿时的人生观，成为我成长路上的指引。父亲的坚强与勤劳，母亲的慈爱与坚韧，是我们的人生坐标。

母亲由于过度辛劳导致身心困乏，进而患上了多种慢性病。上世纪70年代末，她先后从家属搬运队、居委会岗位退了下来，然而，母亲并没有退休工资。但她是闲不住的人，边带孙子，边做副业创收。她去湖边捡鹅卵石，用锤子将鹅卵石敲成规格相同的粹石，卖给建筑公司，每立方可赚20元左右。母亲顶着烈日，冒着高温，一个夏季就卖了十几方碎石。她用赚来的钱，贴补儿女成家。看着母亲黝黑的脸上透露出的喜悦笑容，我感到了她对子女的无私的爱。母亲把碎石堆放得整整齐齐，2米长，1米宽，0.5米高，就像她做人一样，规规矩矩，本本分分。

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母亲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衣裳总是补了又补，大孩子穿小了，小孩子接着穿。但即使如此，每年春节，她都会想尽办法让每个孩子都穿上新衣服。小年之前，母亲会凭布票去商场买回各种布料，再请裁缝师傅到家里，为我们精心裁剪新衣服。每当放学回家，试穿新衣服时，我们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那是童年里最温暖的回忆。

母亲，还会做一手好菜。我们都特别喜欢吃母亲做的土豆烧肉，至今让我回味无穷，无法忘怀。母亲做这道菜时，先把土豆切成三角形，五花肉切成半寸见方的小块。用柴火烧，先大火烧五分钟，再用小火慢炖二十分钟，八成熟时放上一点糖，直到土豆烧成金黄色，外表松脆，内里甜粉，肉块微甜不腻，很有嚼劲，味道香甜可口。每当一大盘土豆烧肉端上桌，总会被我们几个孩子一抢而空。这不仅仅是一道菜的味道，更是家的味道，母亲的味道，幸福的味道！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我们渐渐长大成人，像鸟儿一样纷纷飞出小院子，筑巢育子。老房子和小院子也恢复了平静，父亲母亲总算熬过了生活的寒冬，迎来了幸福的晚年。

　　母亲，您可还记得？您和父亲迈入晚年之后，为了让你们能幸福快乐地度过晚年，您的儿女们，儿媳女婿们，带着你们去北京、天津、上海、南京、大连、舟山群岛、黄山等城市或风景区旅游。一路上，你们看着祖国的大好河山，品尝着当地美食小吃，高兴得像小孩一样，不停地问这问那，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母亲，您可还记得？父亲离开您远去后，您感到无比孤独。我们又重新回到小院子和老房子，轮流陪伴您、照顾您。孙子们一见到您，就拉着您的手，捧着您的脸，抚摸您的白发，逗您开心，您望着我们，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母亲，您可还记得？当您开始记忆力减退，总是重复讲述同一件往事，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否吃饭，走路也变得步履蹒跚，只能坐在轮椅上时，我们每天早晚都会推着您去公园、湖边散心，让您放松心情。为了帮助您恢复记忆，我拿出纸和笔，教您写字、做算术，还让您阅读报纸。您学得那么认真，就一个渴望知识的小学生。一样认真阅读，认真做算术。每当您做对一道算术题，您就会像孩子一样开心，那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母亲，您可还记得？在您九十岁高龄的时候，您总是对我们，对邻居说：“我活这一辈子值了！”这句朴实无华的话语，是您的内心深处自豪感和幸福感的流露。

在那年立冬的夜晚，母亲喝完我为她冲泡的一杯牛奶后，便上床睡觉。没过多久，母亲说要“解手”，三哥赶忙抱起母亲下床……母亲就这样，没有留下一丝遗憾，没有一丝痛苦，带着慈祥的微笑，在三哥的怀抱中，安静地离开了我们，去天堂与父亲团聚……

如今，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十年了。但在我的心中，有一条思念的河流，日夜流淌，我常常在梦中寻找它的源头。我怀着感恩与眷念之情，在岁月的岸边，等待父亲母亲的归来。我愿用手中的笔，写下对他们的无尽思念，让这份思念，穿越时空，寄往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