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邹敏

那是一个寻常的双休日午后，时光被谁偷偷调慢了节奏一样，慵懒、散漫。明亮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正好落在桌上，我被撩拨得无论如何也闲坐不住。与其困于室内虚度这大好光阴，莫若走出去，让身心在自然中尽情舒展。于是，便与先生驱车顺着淠河沿岸一路漫游。

天气着实宜人！秋阳如薄薄的轻纱，轻柔地铺撒在天地间，又似玉人的纤纤素手，温情脉脉地抚摸着万物。高远静谧的天空是广袤深邃的蓝。偶尔，几小朵轻薄如羽的云絮，从遥远的天际悠然飘来。它们轻盈灵动，裙袂过处，天空越发显得纯净透亮。极目远眺，洒满阳光的淠河，仿若硕大的镜子，映照着蓝天明媚的光影。微风轻拂，河面泛起层层微澜，那一大片光影随之缓缓摇曳，被风剪碎成无数个闪烁的光点，如同活泼的小精灵，在水面上欢快地跳跃、晃动，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奇妙幻象。

不多时，我们的目光被河边闲坐的几个垂钓者吸引，先生提议不如停车过去看看。我深知多年前，他对钓鱼亦是痴迷至极，虽久已远离钓坛，但每每见此情景，眼中总还是不自觉地闪过熠熠的光彩。显然此刻，他又开始心痒痒了。

连接大路与河湾的，是一条沙土小路，路面坑洼不平，偶有积水，想必是江湖钓客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踩踏而成。小路两旁，芭茅草肆意丛生，甚至比人还高。那刺啦啦的叶子，犹如无数把闪着寒光的利剑，直插云霄，真有一种冲破苍穹的凌厉气势。尽管已至秋日，却丝毫不见生命衰败的迹象，它们骄傲地挺立在沿河的岸滩上，一穗穗或呈浪漫粉、或似芦花白的绒花，纤细而劲挺，在暖阳下静静绽放，透着生命的蓬勃与热烈。微风拂过，草叶相互摩挲的沙沙轻响，仿佛是它们为时光的流逝演奏出的温柔而深情的乐章。

好一个诗意盎然的秋！

寂静的河岸边，几位垂钓者安静地坐在钓椅上。听闻此地最热闹时，前来闲钓者多得如同摆地摊一般密集。此刻，他们谁也不说话，目光都静静地盯着水上那些彩色的鱼浮。我们驻足在一位稍稍年长的钓客身旁，目光紧紧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有条不紊地撒饵、挂食、抛竿，每一个动作都自然、娴熟，无一不透出资深钓客的从容与自信。不难看出，他的钓鱼经验颇丰。

随后，他轻轻将鱼竿放置在支架上，悠然地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一副享受地盯着水面上的鱼浮。我的心也跟着鱼浮的晃动生出了期待，仿佛在等待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大演出。

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那露在水面上的点点鱼浮，也只是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却始终不见有鱼咬钩的异样动静。我渐渐按捺不住心中的急躁，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般等待，半日能钓到几条鱼呢？”

老钓客轻轻吐出一口烟圈，微微侧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明显带着几分不屑。然后缓缓说道：“钓鱼的乐趣，可不单单在于钓了多少鱼，更在于这等待鱼上钩的过程。享受！” 稍作停顿，他又补充道：“倘若鱼不停地咬钩，那便失去了钓鱼的快乐，倒不如收摊回家得了。”

嗯？这是什么逻辑？在我的认知里，钓鱼难道首先不是为了钓到鱼吗？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从他一番言论中，我算是真切见识到了——钓之乐趣，竟不在鱼获，而全在心境。虽然年轻时也曾被先生带着去钓过两回，但却急性子耐不住那无聊的等待过程。想来确实难以深刻体会他的这份感受。

直到我们最终离去，也未见老钓客有任何收获。然而，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等待，从他那平静如水的脸上，寻不到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自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老钓客的那番话时常都会不自觉地在我的脑海中回响。细细品味，竟也领悟到了他可能更想表达的是另一层意思——对于一个老钓客而言，餐桌上最少不了的就是鱼，而等待鱼儿上钩的乐趣过程，应该已经大大超出了鱼儿上钩这一单纯的结果。同理，世间其他事情，等待的过程不也一样意义非凡吗？

而等待并不仅仅只是时间上的付出，更是对等待者耐心的考验。因为这两样的同时存在，才有可能等到想要的结果。

等待一粒种子实现神奇的变化，从它被播撒进泥土的那一刻起，生根、长叶，直至绽放出绚烂的花朵，再结出饱满的果实，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往往需要跨越春、夏、秋、冬几个季节；等待孩子长大，从母体中的艰辛孕育，到呱呱坠地后的悉心喂养，再到一点点教会他们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直至看着他们羽翼丰满，能够独自策马天涯，这几乎耗尽了为人父母的一生心血，更是漫长的等待。炎炎夏日，我们只听到蝉儿躲在枝头引吭高歌，可谁又能真正体味它在地下的数年蛰伏，竟只为等待破土而出、大展歌喉的短暂时光？更有那年年春来秋去的候鸟，它们夜以继日历经漫长的迁徙，也不过只为了寻到最舒适的栖息地……

由此可见，人生的旅程，不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等待串联而成的长链吗？

平日里，当我们遭遇不顺时，常常会用“好事多磨”这句俗语来自我开解，这又何尝不是在告诫自己——要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你看，一个“磨”字，不仅蕴含着面对困难时力排万难、披荆斩棘的勇敢与坚毅，更暗藏着凡事都需怀揣一份难得的忍耐去等待的智慧。它提醒我们不骄不躁，心态定要随境遇的变化而作出适时调整。这并非完全消极的屈从心理暗示，而是一种“尽人事，听天命”的从容与淡然。要知道，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很多事情并不能完全按照我们的意愿发展。而我们所羡慕的那些“心想事成”，背后又经历了多少个日夜的不懈努力与默默等待呢？

不如意事常八九。能够有幸看到花开，固然值得引以为豪，但生活中，盼不来所谓的“心随所愿”才是人生常态。即使等而不得，我们也大可不必为曾经的执着与坚持而追悔莫及，因为一个结果所能激起的欢愉或者难过，在时间长河里都不过只是短暂的瞬间。就如同我们费尽心思品尝到了心心念念的某种美食，饱享过后，咂咂嘴，残留于唇齿的味道很快便会一点点消散，再回归到最初的平淡。人性往往如此，注定了很难长时间沉浸在某一次成功带来的喜悦之中。只要心中的希望之光不灭，哪怕微弱如豆，也依然还会不断催生出新的梦想来。

有梦想，必然便有漫长的等待。等待具有不确定性，实在是神秘而又充满魅力的。它通常会表现得躁动不安，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对不可预知的未来充满渴望；但它却又满含甜蜜，足可糖化因为患得患失可能引发的各种坏情绪。不得不说，每一次等待的过程，都是一次对个体意志的考验，更是自我成长与蜕变的难得契机。

我想说，真正能够经得起等待的人，是值得钦佩的。“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是的，因为有了等待，生活也才有了盼头。并且，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可以静下心来认认真真跟自己对话，及时进行自我调适，努力做到心境平和，宠辱不惊。因而不管结果如何，他们或许早已经把自己修炼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至简境界。

但是，或因各种缘由等不及，也或因担心等不得，久而久之，人们也慢慢就理所当然习惯了不愿等。

当然，也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