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里的守望--没有母亲的母亲节

陈抨印

　　又到一年母亲节，看着别人为母亲准备礼物，陪母亲回家吃饭，一家人温馨地庆祝节日。我静静遥望，任思绪翻涌，任泪水盈眶，只因我没有母亲两年了。那个世间最爱我的人，与我阴阳相隔，再也无法相见，抹去了我此生所有的光亮。

　　十四岁的您，背着年仅三岁的舅舅，在荆棘满途的巴山间艰难穿行。巫溪老家那袅袅炊烟，在如注的雨幕中，恰似一缕缕被命运揉皱的愁绪，无助地蜷缩着。脚下粗糙的草鞋，如无情的锉刀，残忍地将您稚嫩的脚掌磨得鲜血淋漓，在鸡心岭蜿蜒如蛇的山道上，印下一朵朵如红莲绽放般的血印。四十年后，您教我辨认野菜，指尖在蕨菜细微绒毛上微微颤抖，满是沧桑地感慨：“那年月，饿得实在没法，只能啃树皮、吃观音土，倒把山上的草木都熟悉遍了。”山丘上的绿色植被随风摇曳，仿佛在诉说着那段艰苦岁月。

　　十八岁的您，伴着一口红木箱、两把杉木椅，迈进了这道山梁。外公望着那片充满希望的稻田，欣喜地说：“闺女，往后有吃不完的米啦。”石瓦墙头下，似乎还隐隐回荡着六个尚未出世孩子的啼哭。曾经那件美丽的嫁衣，无奈地被裁成尿布，在晾衣绳上随意飘摇，宛如一面冲锋的旗帜，闪耀着生活独有的光芒。后来，我在红木箱底翻出一张黑白照片，在褪色的印痕里，您身着格子衬衫、红棉裤，手中紧紧握着一根玉米棒子。或许，那便是您深藏心底唯一的少女梦，然而，在无数个天未亮便起身喂猪剁草的凌晨，在那摇曳的灶火中，渐渐煨成了一声又一声对儿女们关切备至的嘘寒问暖，消散于岁月的风中。

　　您和父亲精心地将五亩稻田、十余亩旱田绣成了一幅流动的绿绸缎，使之成为山梁上最为耀眼的风景。田间除草时，您的脊梁弯成了满弓，那是对黄土地最为赤诚的姿态。蚊虫肆意叮咬，您的皮肤鼓起如紫葡萄般的肿块，可您却调侃这是土地给您盖的特殊邮戳；玉米叶如锋利的刀片，在您指缝间划出血痕，您又戏称这是庄稼人独有的纹身。秋收时节，举家在打谷甸忙碌，您总会把最饱满的金穗，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放进大木匣封存。那，是饥荒岁月在您心中刻下的深深烙印啊。月光如水，洒在院坝，您将褶皱的双手拢在围裙里，轻轻哼起夹杂重庆腔的歌谣，歌声里，沉浮着大宁河悠悠的浪声，承载着您对儿时故乡无尽的思念。

　　卤水豆腐，是您为生活添加的最浓郁的鲜香。刚出锅的豆腐脑，那细腻嫩滑在舌尖散开的美妙滋味，还有烟熏豆腐干独特醇厚的风味，皆是我从儿时爱到现在的美味。每次品尝，都仿佛一下子回到有您温暖相伴的身旁。盐菜坛子，是您对抗岁月侵蚀的神秘宝匣。霜降腊月，当您掀开坛盖的瞬间，咸香之气四溢弥漫，沁润着冬眠的群山。炒萝卜干，是我们寄学携带的主菜，即便家里腊肉少得可怜，那仅有的一点油星子，也总会小心翼翼地沉在我们菜罐子深处。每当我抱怨萝卜盐菜拌糊涂儿吃到呕吐时，您总会轻轻抚摸我的头，无奈地说：“家里就剩巴掌大一块猪板油了，等段时间杀了过年猪就好啦。”

　　每到节日，天还未亮透，您便早早起身，从鸡舍里捉出家里养了许久、最为肥美的母鸡，又从墙上取下腊猪蹄，仔仔细细地清洗、切块，放入锅里慢慢炖煮。您就那样守在灶火旁，眼神不时急切地望向村口，眼中满是期盼与渴望。土鸡与腊肉交织的芬芳，悠悠地飘散在整个山岗，锅里滋滋的油啧声响，仿佛是儿子儿孙围坐桌旁尽情享受地道盛宴的欢快前奏，而您开心的笑容，如灶堂炙热的火光。每次您从厨房蹒跚出来，亲切呼喊儿孙，欣喜相迎的画面，永远镶刻在我们灵魂深间，如银河璀璨。

　　儿女大了，该好好享享清福啦。我们百般劝您：“妈，您年纪大了，歇着吧，现在生活好了，不缺吃穿，别再干农活啦！”您眼神里满是执拗，语气坚决地说道：“我要是闲下来，浑身都不自在，这地我种了一辈子，你们别管！”任凭我们好说歹说，您依旧不为所动，执意要去侍弄那些庄稼。那股子倔强，恰似您时刻叮嘱我要少喝酒、少熬夜时的执着，让人既无奈又无语。

如今，我静静地跪在您曾经无数次刨耕过的稻田里，向您细数世事的变迁。山风轻轻掠过，竹林沙沙作响，透过一道道光影，我仿佛又看见您在五更天送我上学的身影，帆布书包里，依旧塞着您亲手做的红薯干、炸洋芋片、柿饼……曾经，您那一声声关切的唠叨，让年少无知的我心生厌烦；而今，我终于懂得听您的话了，却再也听不到了！此刻，漫山遍野的山花，正朝着您长眠的山梁深深地叩首，每一朵花瓣，都是儿女们饱含愧疚与思念，送给天堂您的一份份沉甸甸的亏欠。

我常常梦到您，与您真切对话，您的笑容、您的声音，清晰依旧，梦醒时分，徒留我泪流满面。母亲，这片深深包裹着您的黄土稻田，是您一生的眷恋。与您争吵打闹六十余载的父亲，半年前也孤寂惨然地追赶到了您的身旁。来世啊，我要做这片田埂上那颗最饱满的稻穗，把您给予我的光和热，酿成供养您余生的甜浆，将您永远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