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与鲁迅:在时代裂变中浮沉的精神镜像

梦圆徽州黄山很行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一、镜像初现:新文化浪潮中的双向凝视(1920-1936)</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一)慕者的仰望:苏雪林的早期文学朝圣</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25年,从法国里昂大学归国的苏雪林带着欧洲文艺复兴的余韵,投身于五四新文化构建的知识场域。作为东吴大学国文系的年轻教员,她在《北新》《现代评论》等刊物上崭露头角,其标志性论文《阿Q的性格》(1928)不仅展现了形式主义批评的雏形,更流露出对鲁迅的诚挚推崇。她以心理学家的细腻解析阿Q的"精神胜利法",指出这一形象"凝聚着中华民族数千年积淀的文化基因",并将鲁迅的创作提升到"国民性解剖学"的高度。这种学术姿态背后,是留法学人对西方现代性理论的主动嫁接——她试图通过鲁迅的文本,构建中国现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对话可能。</p><p class="ql-block">苏雪林的法国经历深刻塑造了她的文学观。在里昂大学,她受教于象征主义诗人梵乐希,接触到法国结构主义批评的早期思想,这使她对文学形式的敏感度远超同时代多数作家。《阿Q的性格》中,她运用心理学理论分析人物,将精神胜利法归纳为"补偿机制的病态膨胀",这种微观分析与鲁迅"揭出病苦,引起疗救注意"的创作意图形成学理呼应。值得注意的是,她在文中特别强调鲁迅与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精神关联,试图将中国现代文学纳入世界文学的谱系,这种比较视野在20年代的文坛堪称先锋。</p><p class="ql-block">鲁迅对这位"苏梅女士"的关注,散见于1927年致台静农的书信:"苏梅的文章,看过了,她的笔法,似乎比前更汪洋一点。"(《鲁迅书信集》)尽管尚未形成直接交往,但北平文人圈的沙龙文化为二人提供了隐性关联——苏雪林参与的"绿社"成员多与鲁迅有过论争或合作,这种知识共同体的氛围,使她的早期评论获得了学术合法性。值得注意的是,苏雪林此时的文学观与鲁迅存在微妙共鸣:两人都强调文学对现实的介入性,区别在于前者偏向学理分析,后者擅长匕首投枪。鲁迅在1926年《阿Q正传》俄文译本序中提出的"暴露国民弱点"论,与苏雪林"国民性解剖学"的表述形成跨文本呼应,显示出启蒙者对民族文化病理的共同焦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二)错位的对话:现代性追求的不同路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当苏雪林在《辽海画扇录》中书写古典文人的雅致情怀时,鲁迅正以《故事新编》解构传统叙事。这种创作取向的分野,在1934年的"京派与海派"论争中初现端倪。苏雪林虽未直接参与论争,但其发表于《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论雅俗文学》,隐晦批评了左翼文学的"粗鄙化"倾向,主张"文学应保持审美独立性"。这种新人文主义立场,与鲁迅"为人生而艺术"的功利性文学观形成张力。</p><p class="ql-block">苏雪林的审美主义源自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影响,她在《论雅俗文学》中援引亚里士多德"净化说",强调文学对情感的节制功能,反对将文学沦为"阶级斗争的传声筒"。这种立场在1930年代的文艺自由论辩中具有特殊意义——当左翼文学强调"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时,她试图守护文学的自律性王国。而鲁迅在《文艺与革命》中反驳"为艺术而艺术",指出"在现在中国,艺术上的功利主义是必要的",这种分歧本质上是启蒙现代性内部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冲突。</p><p class="ql-block">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后的治丧活动,成为两人关系的转折点。苏雪林并未出席追悼会,却在11月12日致信蔡元培,系统性批判鲁迅"人格卑污",指责其"利用共产党为工具,终至党同伐异,睚眦必报"。这封信的措辞之激烈令人震惊,但其背后隐藏着复杂的心理机制:当鲁迅被左翼迅速建构为"文化旗手"时,苏雪林感受到五四启蒙精神的异化——她恐惧文学沦为政治宣传的附庸,更不满鲁迅生前的"文人相轻"演变为死后的"偶像崇拜"。值得注意的是,这封信的发表经过精心策划,苏雪林同时将内容透露给《武汉日报》,使其从私人通信转化为公共批判,标志着她从鲁迅的研究者彻底转向反对者。</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二、裂变大时代:政治光谱中的立场固化(1937-1949)</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一)意识形态的分野与文化空间的重构</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知识界的分化加剧。苏雪林随武汉大学西迁乐山,在相对封闭的学术环境中完成《中国文学史》的写作,其论著中对"儒家诗教"的推崇,暗合国民政府"民族复兴"的文化政策。而鲁迅作为"左联"精神领袖,其作品在延安被编为《鲁迅全集》(1938年版),成为革命文学的范本。这种空间区隔与政治选择,使两人的符号意义超越了个体恩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乐山时期,苏雪林的学术研究呈现明显的民族主义倾向,她在《中国文学史》中重构"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强调文学对"民族精神"的凝聚作用,这与国民政府推行的"新生活运动"形成文化呼应。而延安的鲁迅阐释则突出其"战斗性",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称鲁迅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完成了对鲁迅的政治神化。这种分歧在1940年的《论鲁迅的杂感文》中达到顶点,苏雪林将鲁迅杂文定义为"情绪的奴隶",认为其"缺乏理性光辉",这种批评实则指向整个左翼文学的"工具化"倾向。她援引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理论,强调文学应"克制情感,追求永恒价值",与鲁迅"于无声处听惊雷"的现实战斗精神形成根本对立。此时的批判已非单纯的文学论争,而是两种文化现代性方案的博弈——苏雪林试图在战乱中守护文化的"纯粹性",鲁迅则代表"介入式"文学的实践可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二)私人记忆的政治化书写</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43年,苏雪林在《斥左派之利用鲁迅》中披露了一段"秘闻":1928年她在北大国文系任教时,曾遭鲁迅"冷遇",称其"逢人便说苏梅的坏话"。这段记忆的真实性已难以考证,但其叙事策略耐人寻味——她试图将公共领域的政治批判转化为私人领域的道德指控,通过"睚眦必报"的人格攻击,消解鲁迅的精神权威。这种写作手法,暗合战国策派"重估一切价值"的思潮,却也暴露了政治立场对历史记忆的渗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事实上,1928年鲁迅与北大国文系的关系本身充满张力,他因支持学生运动与校方产生矛盾,而苏雪林作为新教员,可能被卷入派系纷争。但将私人恩怨上升到政治批判,反映出苏雪林在国共对立加剧的背景下,试图通过解构鲁迅的人格,动摇左翼文化合法性。这种策略在战时语境中具有特殊效应——当民族救亡需要统一的精神偶像时,她的批判被视为对"文化统一战线"的挑战。解放区的回应迅速而激烈,何其芳在《论阿Q》中强调"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将苏雪林的批判定性为"资产阶级文人的偏见",这种二元对立的话语建构,使两人的恩怨成为国共政治角力的文化表征。当文学论争演变为意识形态斗争,学理层面的对话空间被彻底挤压。</p> <p class="ql-block"><b>三、隔海对峙:在历史褶皱处的持续博弈(1950-1999)</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一)台海语境下的符号再生产</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49年迁居台湾的苏雪林,在冷战意识形态的框架下继续其鲁迅批判。1956年出版的《鲁迅传论》堪称集大成之作,该书以考据学方法梳理鲁迅生平,试图证明其"早年投机革命,晚年依附共党",甚至将《狂人日记》解读为"精神分裂的文本投射"。这种研究路径,既受海外汉学"去政治化"倾向影响,又服务于台湾当局的"反共"文化政策。值得注意的是,苏雪林在书中罕见地承认鲁迅的文学技巧:"其描写之深刻,笔力之矫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无人能及。"这种矛盾表述,暴露出其批判的内在张力——试图在否定思想价值的同时,不得不承认艺术成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鲁迅传论》的方法论值得深究:苏雪林运用法国实证主义史学方法,对鲁迅的留学经历、稿酬收入、人际关系进行细致考证,试图以"史料"瓦解"神话"。例如,她质疑鲁迅在仙台医专的退学原因,认为"幻灯片事件"存在夸大成分,实则是因成绩不佳被迫转学。这种微观考证在冷战语境中具有政治隐喻——通过解构鲁迅的精神起源,动摇其作为"文化英雄"的合法性。而同期大陆的鲁迅研究进入"神化"阶段,李何林的《鲁迅论》、冯雪峰的《鲁迅的文学道路》等著作,将鲁迅塑造为"文化革命的伟人",苏雪林则被定性为"反动文人",其作品成为批判资产阶级思想的反面教材。这种双向的符号建构,使历史人物沦为意识形态的玩偶,真实的思想交锋被遮蔽在政治修辞之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二)世纪末的精神和解?</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91年,百岁高龄的苏雪林在台接受采访时表示:"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座火山,虽然喷发时地动山摇,但冷却后也留下了宝贵的矿藏。"这种迟到的肯定,并非立场的转变,而是历经世纪沧桑后的历史自觉。她晚年完成的《屈赋新探》《中国神话新研》,在学术路径上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形成跨时空对话——两位曾激烈对抗的学人,最终在传统文化研究领域达成了某种精神默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苏雪林晚年的学术转向耐人寻味:她放弃了政治化的鲁迅批判,转而深耕楚辞与神话研究,其考据方法与鲁迅的文学史研究共享乾嘉学派的学术基因。这种回归学术本真的姿态,暗示了她对早年意识形态化论争的反思。大陆学界对苏雪林的重新审视始于80年代,凌宇在《苏雪林传》中指出:"她的批判虽带有政治偏见,却提出了鲁迅研究中若干被忽视的命题,如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启蒙者的精神困境等。"这种学术转向,标志着历史叙事从意识形态框架回归到知识分子精神史的维度。1999年苏雪林逝世后,大陆出版界整理其著作,学界开始关注她的唯美主义创作与新人文主义思想,这种"去政治化"的解读,为重新理解两人关系提供了可能。</p> <p class="ql-block"><b>四、恩怨的诗学: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与时代寓言</b></p><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一)启蒙者的双重悲剧</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鲁迅与苏雪林的冲突,本质上是启蒙现代性内部的分裂。鲁迅选择"抉心自食"的自我撕裂,以"铁屋中的呐喊"唤醒民众;苏雪林则秉持"象牙塔"的理性主义,试图在乱世中守护文化的"贞操"。这种分歧在《两地书》与《绿天》的对比中尤为鲜明:前者是现实战斗的记录,后者是文人雅趣的书写。当救亡图存成为时代主题,鲁迅的实践理性战胜了苏雪林的价值理性,但其代价是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受到侵蚀;而苏雪林的坚守,则因脱离现实土壤而陷入文化保守主义的窠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思想史角度看,两人分别代表了启蒙的两种路径:鲁迅的"韧性战斗"体现了法兰克福学派所谓的"否定辩证法",通过不断批判现实来保持启蒙的活力;苏雪林的"审美自治"则接近韦伯所说的"价值中立",试图在专业化知识生产中维系启蒙的纯粹性。但在中国现代语境中,救亡的紧迫性消解了后者的合法性,鲁迅的道路成为历史选择,却也埋下了文学工具化的隐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二)文学与政治的永恒悖论</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两人的恩怨史,实则是中国现代文学"载道"与"言志"传统的当代演绎。鲁迅的杂文实践将文学转化为政治批判的武器,苏雪林的学术研究则试图建构文学的自律性王国。这种二元对立在1930年代的"文艺自由论辩"中达到顶点,最终以左翼文学的政治化胜利告终。但历史证明,极端的工具论与纯粹论都难以持久——鲁迅的文学遗产在政治化过程中被窄化,苏雪林的审美主义亦因脱离社会现实而缺乏生命力。</p><p class="ql-block">值得注意的是,两人对"现代性"的理解存在根本差异:鲁迅的现代性是"战斗的现代性",强调在现实批判中完成自我更新;苏雪林的现代性是"审美现代性",试图通过形式革新与价值重构实现文化转型。这种分歧在全球化时代依然回响——当文学面临市场化与政治化的双重压力时,如何在介入现实与保持自律之间找到平衡,仍是未解的命题。</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三)知识分子的身份困境</b></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作为五四一代学人的代表,鲁迅与苏雪林都面临着传统士大夫身份的现代转型。鲁迅选择"横站"的姿态,在多重矛盾中保持批判的张力;苏雪林则试图建构"新名士"的文化人格,在学术与创作中追求典雅与节制。这种身份认同的差异,在他们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尤为明显:鲁迅主张"拿来主义",苏雪林则致力于"整理国故"的现代转化。两种路径虽各有偏至,却共同构成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光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知识社会学角度看,鲁迅的"边缘人"身份(留学日本、体制外写作)使其始终保持批判的尖锐性;苏雪林的学院派轨迹(东吴大学、武大教授)则赋予其守护文化传统的使命感。这种身份分野在1949年后更加明显:鲁迅成为"人民的作家",苏雪林则在孤岛台湾延续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他们的选择预示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两种宿命——要么在政治洪流中激扬,要么在学术象牙塔中坚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结语:在历史长镜中重识自我</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苏雪林与鲁迅的恩怨,历经八十余年的时光淘洗,早已超越了个人恩怨的范畴,成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的微缩景观。当我们剥离意识形态的浮沫,会发现这场持续半个世纪的论争,实则是中国现代性进程中多重矛盾的集中显现——在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中,在文学自律与社会介入的永恒张力中,在传统与现代的剧烈碰撞中,知识分子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又如何在历史的褶皱中坚守或妥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重读这段历史,不应苛责前人的立场选择,而应珍视这种思想交锋留下的精神遗产。苏雪林对鲁迅"多疑性格"的批判,提醒我们警惕启蒙者的自我异化;鲁迅对"纯文学"的警惕,则警示我们不忘文学的现实担当。正如艾略特所言:"传统不是静止的,而是通过不断的新作品的加入而改变的。"当我们在21世纪重新审视这两位文化巨人,或许能在他们的精神对峙中,找到破解当代知识分子困境的密钥——在多元价值并存的时代,保持思想的张力而非走向绝对,守护批判的锋芒而不失理性的温度,这或许才是对那段恩怨最恰当的纪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历史的魅力在于它永远开放解读的可能,苏雪林与鲁迅的故事,恰似一面多棱镜,折射出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时代裂变中的精神轨迹。他们的恩怨情仇,终将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淀为文化基因的一部分,继续滋养着后世对知识、对真理、对时代的思考。在这个价值重构的时代,重审他们的精神镜像,既是对历史的致敬,更是对知识分子使命的重新确认——在现实与理想的张力中,永远保持追问的姿态,这或许就是他们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p> <p class="ql-block">苏雪林故居 安徽省黄山市黄山区永丰乡岭下村</p> <p class="ql-block">苏雪林雕像 安徽省黄山市黄山区永丰乡岭下村</p> <p class="ql-block">鲁迅故居 浙江省绍兴市越城区鲁迅中路229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