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的执迷：论人性中的蝜蝂性

牧羊人之随笔

负重的执迷：论人性中的蝜蝂性

柳宗元笔下的蝜蝂，是一种奇特而可悲的小虫。它行走时遇到东西就抓取，昂首背负，即使不堪重负也不停止。背上的东西越积越多，最终跌倒不起。人们可怜它，替它卸下重负，可它一旦能行走，又重蹈覆辙。更可悲的是，它还喜欢往高处爬，用尽力气不肯停歇，直至坠落而死。这则寓言如同一面照妖镜，映照出人性中某种根深蒂固的执迷——我们称之为"蝜蝂性"。

蝜蝂性的首要特征是对占有的病态执着。柳宗元犀利地指出："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这种占有欲已经超越了实际需要，成为一种自我毁灭的强迫症。现代社会中，我们目睹着多少人在物质洪流中疯狂攫取，囤积远超所需的财富，却依然感到匮乏？华尔街的金融大鳄、硅谷的科技新贵，乃至普通都市人，都可能在某种程度上重复着蝜蝂的悲剧——将自我价值与占有数量错误地等同起来。

蝜蝂性的第二个特征是永无止境的攀高欲望。"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这种对地位与权力的饥渴，使人在社会阶梯上不断向上攀爬，却忘记了审视这种攀爬的意义与代价。当代职场中的"爬梯综合征"正是这种蝜蝂性的体现：人们牺牲健康、亲情与内心平静，只为在组织层级中再上升一格。可悲的是，当终于到达某个高度时，许多人发现自己除了空虚的头衔外一无所有，甚至已经失去了享受生活的能力。

最令人深思的是蝜蝂性的第三个特征——无法从他人的悲剧中吸取教训。"观前之死亡不知戒"，柳宗元这一观察直指人性的盲点。历史上无数贪腐案例、商业帝国崩塌的故事就在眼前，但人们总认为自己会是例外。这种认知偏差在心理学上被称为"乐观偏见"，使我们在目睹他人因贪婪而坠落时，依然坚信自己能掌控局面。从安然公司的破产到次贷危机的爆发，从一个个政治人物的陨落到无数过度扩张企业的倒闭，人类似乎永远学不会适可而止的智慧。

柳宗元最后感叹："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这一评判何其犀利！人类自诩为万物之灵，却在小虫般的本能驱使下走向自我毁灭。这种灵性与兽性的矛盾，构成了人类存在的基本困境。我们拥有高度发达的大脑与文明，却难以克服深植于基因中的占有欲与竞争本能。

解构蝜蝂性，我们或许能找到三种解药：一是培养"足够"的智慧，认识到生命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有限；二是建立"自我价值"的内在标准，不将自我完全等同于外在成就；三是发展"旁观"的能力，从他人的悲剧中真正吸取教训。古希腊德尔斐神庙上刻着"认识你自己"的箴言，而老子则主张"知足者富"。东西方智慧在此交汇，共同指向一种自觉、节制的生活方式。

蝜蝂传的现代意义在于，它提醒我们：真正的自由不在于获取更多，而在于能够自主选择不获取；不在于爬得更高，而在于知道何时停止攀登。在物质主义甚嚣尘上的今天，柳宗元这则古老的寓言犹如一剂清醒剂，让我们得以反思：我们究竟是在生活，还是在重演蝜蝂的悲剧？

附录：

蝜蝂传

唐•柳宗元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2，仰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3。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4。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5，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6，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7，迁徙之8，亦已病矣9。苟能起，又不艾10，日思高其位，大其禄11，而贪取滋甚12，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 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悲夫!

1 蝜蝂(fu ban)：虫名，又作负版。2 辄(zhe)：立即。3 困剧：极度疲乏。4 卒：终于。踬仆(zhi pu)：跌倒。5 苟：如果。6 室：家，此指家产。7 黜(chu)弃：罢免官职。8 迁徙(xi)：指贬官到边远地方。9 病：灾祸。10 艾(ai)：停止。11 禄：俸禄。12 滋：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