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离骚》

小桐

“从1岁到100岁，人生真的很短暂，善待此生，把握此生！”今日正和学生讲到屈原《离骚》里的“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用“汩”来形容时间过得飞快，真是好！时间流逝无声无形，我们身处无声无形中，感觉总是容易变得迟钝。但用一“汩”字，就让抽象的时间流逝顿时变得很有画面感，它似乎调动并且打开我们的“视觉”，让我们似乎看到时间如流水不舍昼夜，一刻不停地“汩汩”向东逝去，一去不复返…“汩汩”不停逝去的流水声，让人看着心多么的发慌！所以接下来，屈原说“恐年岁不吾与”！恐光阴不等人呀！光阴真的不会等人！“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时间飞快不停留，春去秋来，四季不停流转。朱熹也说：“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人生短暂，我们难得来到地球一趟，应该怎样过呢？”我问他们。“应该去努力追求美好的东西，去见更多美好的人，美好的景，做美好的事……”是的。屈原便是选择这样活着。他说：“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屈原说，早晨我在大坡采集木兰，傍晚在小洲中摘取宿莽。“木兰”是一种去皮不老的香木。“宿莽”是一种经冬不死的香草。屈原用这些香草来象征内在美好的品质！他早上晚上都在采摘这些香草，意味着他时时刻刻都在修练美好的品德！有一女生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努力修练这些美德？”是呀！为什么呢？屈原在前面说：“纷吾既有此内美兮。”——我已经具有很多内在的美好的品德，但为什么还不知足，还要不断地修练呢？想想生活中，我们为什么要不断往内修练自己美好的品质？为了能更好地向外输出。“没有美好的内在，对他人，对世界，就没有美好的输出。”一个内心善嫉的人，给不出欣赏的眼光。一个心胸狭窄的人，给不出宽容的微笑。我的瑜伽老师曾说：“生命的意义在于，向内的探索与发展，向外的温暖与照亮。”生活中，唯有往内修练与发展，才能对孩子，对朋友，对他人，有更美好的外在输出。而对屈原来说，“帝高阳之苗裔兮”，和楚王同宗共祖，对楚国兴衰他担着比一般人更重大的责任，他向外输出的这个“外”是整个楚国！“厚德载物”，他要修更厚的德，希望能载着楚国更美好的未来。他要在似箭光阴里，抓紧时间，修美好的德，成就美好的事，所以，他对楚王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乘上千里马纵横驰骋吧，来呀，我在前引导开路！……屈原的人生，虽然最后是悲剧，但他美好的生命形象，却超越时空，永远温暖、照亮后人！ 二今日对学生说，《离骚》的内容与思想，看似复杂，高深，其实用两个偏旁便可以概括。然后让学生思考与讨论。很快，一女生答草字头——“艹”，一男生答竖心旁——“ 忄”。禁不住夸他们太聪明。为什么草字头，便可以概括《离骚》呢？“因为草字头代表了各种香草。”然后我们师生一起从课文中找出含有草字头的香草，比如辟芷、宿莽、菌桂、蕙、茝、芙蓉、芰荷……“香草象征什么呢？”象征着美好的内在品质。美好的内在品质看不见摸不着，屈原将这样一种抽象无形的生命品质，用“香草”来比喻，真是化抽象感为画面感，给人一种美的享受的同时，也让诗人的形象更加鲜明生动！在我看来，“香草”贯穿屈原的一生。“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平日里，我把江离芷草披在肩上，把秋兰结成索佩挂身旁。这意味着，屈原拥有很多美好品质！“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早晨我在大坡采集木兰，傍晚在小洲中摘取宿莽。意味着，屈原虽然已拥有很多美好的品质，但修身没有止境，他平日里依然时时坚持修练自己美好的品德！想起《礼记•大学》里，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商汤王刻在洗澡用具的箴言说：“如果能够一天新，就应保持天天新，新了还要更新。”屈原，商汤，都是有大理想，有生命大格局的人，都是希望治好国家的人。《大学》曰：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修身是为了可以更好地“入世”，更好地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但现实呢？却是报国无门，走投无路。屈原在这样的处境下，以一种怎样的人生态度去面对？“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既然进取不成反而获罪，那就回来把我旧服重修。我要把菱叶裁剪成上衣，我并用荷花把下裳织就。没有人了解我也就罢了，只要内心真正馥郁芳柔。这是一种多么清醒的美好的生命态度，一种多么高的生命境界。这样的生命态度与境界，让我想起张羽的《兰花》：能白更兼黄，无人亦自芳。寸心原不大，容得许多香。“无人”时，亦自芳呀！人生“不遇”时，还依然坚持修练生命的“芬芳”；无人看见，无人欣赏时，依然一如既往地散发出生命的芬芳——这是多么难得呀！人生最难得的不是，“进”时你如何地积极进取，而是“退”时你如何地不放弃生命的底色，出发时的初心！所以，一个偏旁“艹”，就道出了屈原美好的生命品质，还有一生对内在美德与理想的不懈追求。“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也道出了屈原是“入世”，也是“出世”的！叶嘉莹曾说，其实，唯有以“出世”的心，才能更好地去做“入世”的事！因为只有淡泊名利，不受名利困扰的人，才能拥有一个更大的生命格局去做事。屈原明知同流合污，与小人同群，仕途之路会走得更畅达，但他从来考虑的都不是自身的名利，而是国家的前途！他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想着国家！接下来，说到了“ 忄”。文中“ 忄”偏旁或“心”底的字有：“恐年岁之不吾与”的“恐”，“惟草木之零落兮”的“惟”，“恐美人之迟暮”的“恐”，“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未悔”，“怨灵修之浩荡兮”的“怨”，“忳郁邑余侘傺兮”的“忳”，“余不忍为此态也”的“不忍”，还有“悔相道之不察兮”的“悔”……通过这些“心”旁的字，我们可以非常直观地看到屈原一个非常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有屈原的“恐”，有“未悔”，有“怨”，有“忳”，有“不忍”，有“悔”……一个多么有血有肉，多么立体的生命形象就这样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一个生的人，就如顾老笔下的“好花”。“好花是浑的，白不止于白，红不止于红，不似“像生花”（模仿真花的假花），白即白，红即红。真的莲花虽红，而不止于红，红是从里面透出来而其中包含许多东西，像生花绝不成。”一个“艹”和一个“忄”，屈原的形象就这样鲜明地体现出来了！也道出了《离骚》非常丰富的思想情感——怨楚王的荒唐，对现实的失望，恐美人迟暮，忧国家前途，不悔自己“洁身自好”的生命选择…… 三如果将《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唯庚寅吾以降。改为《诗经》的形式：高阳苗裔，皇考伯庸。摄提孟陬，庚寅吾降。有人说，将楚辞上的助词去掉以后，便完全失去了诗的美，这等于去掉了它的灵魂。可以说，助词是增加美文之“美”的。但是，楚辞助词用得最多，楚辞比“三百篇”还美吗？也未必。助词用得太多，有缥缈之概，故可说：《离骚》缥缈如云（浪漫主义），《诗经》贞静如花。又将“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改成：羲和令弭节，崦嵫望勿迫。曼曼路修远，上下吾求索。如此改法即不说失了屈子的精神，也是失了屈子的风格。屈子本借助语词，故能缥缈无形，如云如烟。语助词没有实义，但实在作用极大。中国方字单音，极不易有弹性，所以能有弹性者，俱在语词用得得当。西文不止一音，比如“flower"，读起来，多有弹性。“桌”，绝不如table好，“这是桌”就不如“这是张桌子”。同时，语助词还起到情感表达的作用。比如悼念妻子的《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如果将“绿兮衣兮”改为“绿衣”呢？“绿衣”，是一种客观冷静的表述，语气僵硬，缺乏弹性……而“绿兮衣兮”，两个“兮”，读起来，语气舒徐，感觉到诗人的伤感情绪宛若一滴墨滴在水中，慢慢地悄悄地氤氲开来……所以相对于“绿衣”，“绿兮衣兮”，一起笔就带出了诗人内心深处悠长的思念与伤感…又比如《卫风•硕人》，写少女庄姜出嫁时的美貌的千古名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果去掉两个“兮”，变成“巧笑倩，美目盼”，会怎样呢？读起来语气变生硬不说，也削弱了诗人对美丽庄姜的这种发自内心的赞叹与喜欢！在《离骚》里，大量引用语助词，比如——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这些“兮”，带出了诗人强烈的主观情感。抒情色彩浓烈，正是浪漫主义的特点之一。《诗经》是现实主义的源头，《离骚》是浪漫主义的源头。《诗经》早于《离骚》。现实主义的《诗经》，对屈原的浪漫主义创作有影响吗？我想有的。《离骚》这种自我抒情浓烈的表达句式与方式，在我看来，并不是突然从天而降的，其实在《诗经》里，隐约可见其影子。比如写“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的男女爱情的《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野有死麕》首章仍是《关雎》句法。四言为主。客观、静穆。末章忽换了一个人，换了一种口气，变平常之四言句法用“兮”、“也”，故音调也变了——“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是男女约会偷情时，害羞的女孩对男孩劝阻时说的话。意思就是，“你慢慢来别着忙，你别碰我的围裙，别惹狗儿叫汪汪！”试将这些语助词拿掉，变成四言——舒而脱脱，无感我帨，无使尨吠。意思不变，但风格与情感全变了。变成一种客观叙述，带不出女孩子劝阻急躁的心上人的那种带着爱意的语气与情感。 《离骚》是一篇忧世的抒情长诗。“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我长声叹息而泪流满面啊，为老百姓多灾多难而哀伤。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创作者有两种动机与心情：（一）忧生（二）忧世。前者小我，感个人遭遇，忧个人遭遇，写个人遭遇。比如南唐末代君主李煜，兵败降宋，被俘至东京，成了阶下囚，在被软禁的日子里，他回首前半生的繁华，不禁悲从中来，万分感慨，写下了很多“自伤身世”的词。比如《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的贪欢。《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中国古代多半诗人是忧生，只有少数的伟大诗人是忧世！“忧世”，是跳出了“小我”的生命局限，能看到并且感受到世人的悲哀与痛苦！杜甫便是典型的“忧世”诗人。所以历来形容杜甫时，都说是“忧国忧民的杜甫”！“忧世”固然是伟大。但也不要藐视“忧生”的人。他了解悲哀和痛苦。他能把自己的悲哀、痛苦写得如此深刻，引起世人普遍的情感共鸣，这也是“忧生”的伟大。还是李煜。他在被囚禁的日子里写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在这首词里，他原本只是写极个人的生命感受，谁知一不小心却道出了全人类共同的面对无常的感慨、无奈与悲哀！在时光的无情流逝中，我们每个人都会拥有很多往事，都会在某些时刻发出无限感慨：往事知多少？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里说：“李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也即是说，李后主的词，是真正用他的生命写出来的，不只是用文字写出来的。是把他内心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生命写出来……所以，忧生的诗人能把自己的悲哀、痛苦、伤感写得那样深刻，能不说他是个好诗人吗？而且伟大的忧世的诗人也还是从忧生做起，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痛苦、悲哀，才会了解世人的痛苦、悲哀。虽则似乎二者有大小优劣之分，实是同一出发点。林觉民在《与妻书》里写着：“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我爱你爱到极点，就是爱你的这一意念，能使我勇敢地去死呀。曾问孩子们：“因为爱你到极点，所以我能勇敢地为天下人去死！这是什么因果逻辑？爱一个人到极点，不是希望时时刻刻相伴，与之偕老吗？”这正是“忧生”“忧世”的区别呀。“忧生”是，在乱世里，能顾着自己的爱情与生活，便好。这也是无可厚非，人之常情。而林觉民年纪轻轻，已是个“忧世”的人。他能“忧世”，首先是他能“忧生”！不能真正“忧生”的人，是不能“忧世”的。一个人生于世上，却“不识痛痒，毫无感觉，直如死人”——对己尚且如此，对他人还能怎样！顾随曾说：“人如果不像小孩子那样天真，又不了解一点悲哀，则其人不足与言、不足与共矣。”生活中，往往只有真正能感受自己喜怒哀乐的人，才能真正地感受到世人的喜怒哀乐。“我爱你爱到极点”，这便是“忧生”。因为我爱你爱到极点，所以我知道有情人相伴相守是多么的幸福，而失去爱人又是多么的痛苦。推己及人，他人失去爱人该也是多么的痛苦呀！“吾自遇汝以来，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这便是将“忧生”，扩大到“忧世”！而当时的中国是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所以林觉民对妻子说：“司马青衫，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我扩充我爱你的心情，帮助天下人爱他们所爱的人，所以我才敢在你之前死而不顾你呀！不是所有的“忧生”，都能升华到“忧世”！但“忧世”离不开“忧生”！杜甫也是真“忧生”的人。他在《月夜忆舍弟》里写着：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忧伤“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的个人遭遇，才能真正去忧伤世人同样家破人亡的遭遇，才能写出光耀千古的“三史”“三别”！写到这里，忽然想到生活里，我们常常希望培养出一个跳出“小我”，拥有“大我”格局的孩子，但是走向“大我”的台阶在哪里？我想，最底层而又最关键的台阶应是，首先将孩子培养成一个“有感”“能感”的孩子。他是个有感的人，才能“有情”，才能“通情”；只有通情，才能与他人“同情”；只有“同情”，才能真正体贴他人，才能有所付出，有所给予……不是一定就会走向“大我”，但如果他是“无感”的，就肯定不会！可能恐怕最后连成“人”都成不了！不是有一个成语叫“麻木不仁”吗？要说中国的成语真是伟大！人一旦麻木，豪无感觉，就容易“不仁”！“不仁”，就是“不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