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眉已能画

小桐

《离骚》里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表面意思是许多女人嫉妒我秀美的蛾眉啊,诽谤我好做淫荡之事。“蛾眉”一词出自《诗经•卫风•硕人》。这首诗被称为题咏美人文学作品的“千古之祖”。清人姚际恒尤为推赏此诗，称言“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硕人》主要写齐庄公之女庄姜出嫁的盛况，其中第二节写到庄姜的倾世美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蛾眉”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眉毛像蚕蛾触角，细长而曲。就是形容眉毛细长弯曲。这是关于“蛾眉”的最早的出处。屈原笔下的“蛾眉”就是来自于《硕人》的。但“蛾眉”到了屈原的笔下，又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它不再是《硕人》里的那个“眉毛细又弯”的表面意思了，而是“喻指美好的品德”。所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的真正意思是，那些小人嫉妒我身上美好的品德和才能，常在楚王面前进谗言毁谤我。我们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屈原这种才德兼备的君子，注定成为小人喜欢排斥、攻击的对象。关于君子和小人的区别，《论语》里说得很透彻。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意思就是说，君子德行高尚，以正道广泛交友，但不互相勾结；而小人品格低下，互相勾结，却不顾道义。回到“蛾眉”，因为屈原赋予了蛾眉更深层的内涵，而后来很多的诗人写的“蛾眉”又都是用了屈原这个象喻的意思，所以“蛾眉”成为了我们民族的一个文化语码。什么是文化语码？就是它不再是一个表面的意思，你如果没有拥有一定的文化底蕴，你就不能将它解码。比如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它就是一个文化语码。如果叫一个英国人来将它翻译成英文，他肯定翻译成一片桃花林什么的，绝对不会将它翻译成“乌托邦”“理想国”什么的。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们国人就很自然地知道“世外桃源”是与现实社会隔绝、生活安乐的一种理想境界的意思呢？因为我们是在这个民族传统文化中长大，我们生活在这个民族文化背景之下，我们知道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所以很自然地知道那不是一片桃花林的意思。但外国人他没有这个文化背景呀，所以对于“桃花源记”这个文化语码，他解不了码，他只能说出肤浅表面的意思来。所以，由此而知，我们的文化底蕴越薄，我们越容易将古人的诗词理解得肤浅，越难领会到古诗词之真正的韵致与思想情感。比如“蛾眉”，如果我们不知道它在屈原《离骚》中的意思，我们就读不懂、读不通李商隐十七岁时写的《无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昨天我对孩子们说，你们来解释一下这首诗。结果孩子们闹出了很多笑话。有一男生说，这个女孩子八岁就很“制屎”了（化州话，臭美的意思），就开始对着镜子来画眉。十岁去踏青，采摘莲花来制作衣服，十二岁就学弹筝，十四岁就开始愁嫁了，十五岁还嫁不出去，所以她就对着春风哭了！其实，李商隐这首诗受屈原的《离骚》还是蛮深的，比如“长眉已能画”、“芙蓉作裙衩”，这两句诗明显与《离骚》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大有渊缘。你如果不知道这个渊缘，真的会理解得很表面，也很搞笑。比如芙蓉花怎么能制成裙衩，就算制成了裙衩，那你作为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孩敢穿吗？你如果穿了，别人不得笑你神经病吗？还有，“十五泣春风”，真的是太恨嫁了，太想嫁了而又嫁不出去而哭吗？其实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女孩的成长历程，其实写的也是诗人本身的一个成长。是诗人借这个女孩子来写他自己。古代男人总是不大愿意不大习惯把自己私底下的心绪、情感、意愿写出来，总是通过明写女性来暗写自己。比如刘方平的《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明明是刘方平自己满怀壮志，却终身不被君主赏识，一生郁郁不得志，却偏要写一个美女被遗弃在冷宫里……回到李商隐，也是如此，通过明写少女的成长和忧虑来暗写自己的成长与忧虑。“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在《离骚》里，“蛾眉”是比喻美好的品德。而李商隐这两句诗明显是承着屈原“蛾眉”的这个文化内涵而来的，就是说这个女孩子在八岁的时候，她对＂美＂有一个生命的觉醒…“长眉已能画”，对着镜子偷偷画眉，“画眉”就是画出美丽的眉，就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向往追求美好的东西……回想一下我们自己，我们从小是不是也会产生对未来一个美好的向往和追求之心，会憧憬自己以后成长为一个怎样美好的人…那在李商隐的这一诗中，“画眉”，就是追求美好，那到底具体是些怎样的美好呢？＂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芙蓉作裙衩＂是用了屈原的典故。屈原在《离骚》里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意思是，我要把菱叶裁剪成上衣，我并用荷花把下裳织就。没有人了解我也就罢了，只要内心真正馥郁芳柔。所以，李商隐笔下的这个十岁的女孩子，郊外春游，“涉江采芙蓉”，亲自将荷花采摘，并缀缝制作下裙，意思是，这个女孩子，十岁时，就开始追求内在的一种美德，内在的一种芬芳！“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这个女孩，不仅追求内在的芬芳，也在努力追求才华的一个修成。“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到了十五岁，自己已成长为一个内在芬芳，才华出众的美好女子了，但为什么要“泣春风”呢？《诗经•关雎》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十五岁是及笄之年，是到了出嫁的年龄，但自己这么一个才德兼备的美好生命托付给谁呢？托付给谁才不会白白地浪费、辜负我这个美好的生命呢？就如淑女，如果能托付给君子，当然是好的，但如果是托付给了《氓》里面那个“士贰其行”“二三其德”的渣男，那如何是好？如果是在今天社会，这个女子当然不必有这种忧虑，但在古代，一个女子再美好，她也只能处于“被选择”的地位。她不能主动去选择夫君，不能主动去把握自己的命运。古代讲究“三纲五常”。何谓“三纲”？君为臣纲，夫为妇纲，父为子纲。在君臣关系里，君是处于主宰的地位，臣是处于被选择被抛弃的地位；而在夫妇关系里，夫是处于主宰的地位，妇是处于被选择被抛弃的地位。所以，李商隐明写少女的才德之美好与及对未来托付的忧虑忧伤，其实是暗写自己对未来的忧虑忧伤…因为在君臣的关系里，作为“士”，你也如“妇”一样，你也是处于被选择被抛弃的地位。所以，回到李商隐身上，就是我才德兼备，但我能为君王赏识吗？能被重用吗？古代男诗人写了大量的怨妇诗、弃妇诗，其实很多都是在暗写自己满腹才华却得不到上面人物的赏识重用的忧怨，或赏识重用后却被抛弃的愤怨……就如白居易的《琵琶行》，他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和琵琶女一样，都同是处于被冷落的境地，都同样心中有忧怨！从这个层面上说，其实《离骚》和《诗经•氓》一样，都有一种“被冷落”“被抛弃”的忧怨在里面。比如，诗中说的“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脩之数化”，和《氓》里女主公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的心理独白，何其相似！屈原拥有这么美好的品德，这么大的才能，他为国家，就如《氓》里的女主人公一样，“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但谁知，这样一片为国辛勤操劳，忠贞不二的心，却被楚怀王误解、远离，最后甚至将他贬黜、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