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步且赏

小桐

今日给学生上诗歌鉴赏课，是杜甫的《绝句•其一》。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中国古诗，乍一看，以为很简单，就写春天到了，花开了，燕子飞来了……但再细细品味，简单的四句话，我却品出很多丰富的味道来…… 比如，开头的“迟日”一词，我就深感美妙。 “迟日”就是“春日”的意思，那作者为什么不用“春日”呢？ 我想到三个原因。第一个是，古诗里忌用字重复。如果用“春日”，和下句的“春风花草香”的“春”字就重复了。 第二个呢，“迟日”一词是有典故的。它出自我曾最喜爱读的《诗经•豳风•七月》里的“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迟”的本义是什么呢？在被称为中国最早的系统分析汉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语文辞书《说文解字》里说，“迟，徐行也。”所以，“迟”的本义，是个动词，是“慢慢地走”的意思。 所以“迟日”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很美好的内涵，就是“太阳慢慢地行走”。 当太阳慢慢地走，白天开始变长了，就意味着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 我们古人没有钟表，判断时间，主要是参考太阳行走的位置。 所以，“时间”的“时”在甲骨文里是这样的：下面是“太阳”的象形，上面是“脚”的象形。 因此，“时”的最原始的意思就是“太阳的脚在行走”。 当太阳的脚走到东边时，“东方既白”，是清晨；当太阳行走到中空，“日高花影重”，那是中午；当太阳走到西边时，“日薄西山”，那是傍晚…… 冬天，日短夜长，古人没有科学的理论，他们就认为是太阳走得太快，太匆忙，所以一下子就走到西山，然后就不见了，就天黑了。 而春天，白天渐渐变长了，他们认为是太阳终于放慢了脚步，终于愿意慢慢地走了，所以，就“春日迟迟”了，就“日长”了…… 所以常读古诗词，会发现，诗人写到春天或春末夏初时，总是会出现“日长”二字。 比如欧阳修的“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还有晏殊的“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还有杨万里的“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所以，回过头来看“迟日”，我就会蓦然发现，这个词真的就蕴含着天地间一种最美好的情怀，最美好的哲思——当太阳不再行色匆匆，当太阳愿意放慢脚步，赶路的心也变得悠闲起来的时候，整个宇宙便有了最迷人的节奏，便创造出了最美的大地春色…… 所以翻开古诗词，处处是令人赞绝的大地春色。比如李白有诗曰“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在这样的春色里，这样的“迟日”里，我们古人也不由得随着太阳而放慢了心灵的节奏，“袭我春服，薄言东郊”，脱下厚重的冬衣，穿上我的春服，到东郊去踏青…… 还记得学生曾点对孔子说过的话吗？他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所以，不用“春日”，而用“迟日”的第三个原因就是，这个词也暗蕴着诗人一份悠闲的心情在里面。 从艺术手法上来看，这是一种虚写。我怎么读出他的悠闲了呢？因为如果此时他不是拥有这样一种悠闲心境，他怎么能闻到风中飘来的花香，他怎么能如此细腻地感触到春日泥土的柔软，还有沙子的暖，怎么看见那成双成对可爱的鸳鸯…… “悠闲”，不是无事可做，无事可忙，而是即使在最忙的日子里，也懂得给心灵留一份空白，留一个纯然看花、看云、听风、听雨……的空间。 林清玄在《花与人》里说，“呀！一年之中若是没有一些纯然看花的日子，生命就会失落自然送给我们的珍贵礼物。” 大自然的美就在这儿，对我们不离不弃。但我们听到了吗？见到了吗？闻到了吗？我们是否也愿意和古人一样，将心灵的节奏放慢点？ 想起苏东坡，被贬黄州时，在一个夜晚，脱下衣服准备睡觉时，恰好看见月光透过窗户洒入屋内，于是高兴地起床出门，“欣然起行”。想到没有可以共同游乐的人，于是前往承天寺寻找好朋友张怀民。 张怀民也刚好没有睡觉，于是，“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初读这些文字时，觉得诗人将月光和月光下的竹柏，简直写绝了！ 但再再读后，忽然发现“步于中庭”的“步”字，用得才妙绝！ 为什么？古人将行走的“速度”分得很精细，认为“徐行曰步，疾行曰趋，疾趋曰走”。 东坡之所以用“步”，不用“行”，因为只有“步”，以最慢的行走速度，才能好好地欣赏，才能“看见”和“感受”月光那如“积水空明”的细腻质地…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如何才能领略这“大美”？ 忽然发现，原来杜甫用“迟”，东坡用“步”已给我们现代人作了最美好的生命启示！ “迟，徐行也”。“徐行”，正是“步”呀！ 愿我们忙碌奔波之余，不妨也学杜甫和东坡，“且步且赏”吧！ 希望有一天，时光逝去，我们的回忆不至于太空洞——那些日子呀，有花开过，有鸟飞过；有风经过，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