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贺福田老师其人其事/◎吴春安

吴春安杂家

　　作家徐晓鹤写过一篇《宣传宝》的纪实小说，描述文革期间邵阳市一个工人，空闲时间就拿着喇叭筒上街，不遗余力地宣传毛泽东思想，不图名也不图利，只为提高人们的思想觉悟。

　　“宝”在湘方言里就是“傻瓜”：源自《韩非子》里介绍和氏璧来历的那篇文章：楚人卞和为国献宝石，先后被不识货还患了严重官僚症的两任国王砍去双腿只差没掉脑袋，仍执迷不悟，坚称是宝石并硬要献给国家。在民众看来，其行为空前绝后的傻。湖南乃荆楚故地，人们便喜欢用“献宝”形容人的举动愚蠢、用“宝石”“宝”之类词代称“傻瓜”。比方，出不得众的细伢子，来客时父母让他叫人，这时他便抱住大人双腿面朝裤裆，俗称“裤裆宝”。

　　作家骂义务宣传员是“宝”，我却不以为然：他身心两方面并没受到任何伤害，不过付出了一些时间和口水。之所以这样做，是将毛泽东思想当作宗教教义崇拜，于是自愿做一名义务的“红色牧师”。那是一种信仰力量在驱使，目标崇高。

　　我们大队也有一个这样的人，叫贺福田，是荣福学校的民办老师。民办教师是相对公办教师而言的，两者的区别在于公办教师拿国家发的工资，而民办教师仍然是农民身份，和生产队社员一样挣工分，虽然和学校公办教师一样干的是脑力劳动。贺老师1959年起就从事农村小学教育，1～6年级的语文课都能教，在大约我读4年级时，贺老师曾替有事请假的尹抗美老师给我们讲过一节课，条理清晰，语音铿锵，印象深刻。而且，他还写得一手好对联、好文章，附近的人家婚丧嫁娶请他作对联、写悼词，有求必应，总能让对方满意。我父亲的追悼会上，便是贺老师写的悼词。

　　但贺老师最大的特点，是字写得好，无论黑体、宋体还是仿宋体，也不管是大字还是小字，都擅长。基于这一特长，一来政治运动，侯校长就安排他去大队主要路径两旁的公、私房砖墙上写标语，二十年如一日——1975年后，他担任新大队部旁边新校区的校长，和老校区的侯校长平起平坐，写标语便变成了一种自觉行动，当仁不让，责无旁贷。仿佛宣传中央精神就是他的本职的一部分，和那位城里的工人自觉上街宣传毛泽东思想异曲同工、殊道同归。

　　放学途中，我亲眼见过他独自在8队河外洲的老大队部写标语。他将那个泥瓦匠用的灰桶子放好，盯住墙面踱两个来回，然后拿出粉笔和一把大木三角尺描出字的轮廓，再用排笔醮满石灰水去刷那粉笔画出的框框中的空白，一小时后，墙面便出现了“一定要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白色的黑体字标语，并落款“云伏学校宣”，非常醒目，让人精神振奋。这应是1975年邓小平复出后抓整顿时期的事了。他写字时昂首挺立，让我联想到电影里听命于统帅的司号兵。写完后，发现有些石灰水溢出了粉笔框，又拿出一把挫刀轻轻地挫掉。最后再盯着墙面踱一个来回，脸上漾着一丝满意的笑，充满自豪感。

　　日积月累，贺老师将大队主要路径的公房、私房墙面适合于写标语的，都写过一遍，有的还不止一遍。如老大队部墙上原先的标语，不久后又按中央精神，改写成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全大队的群众和来往的过客，都看过那些标语。那些标语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让群众知道北京城里党中央、毛主席的想法：如“高举三面红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备战、备荒、为人民。”“打倒帝修反!”“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和“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另一类是要求群众提高思想觉悟和境界，如“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

最底层的群众文化程度不高，文盲也不少，这些标语真的会发生作用吗？答案是肯定的。群众平时也无书报可看，灌输毛泽东思想，除了听广播和公社开万人会、大队开千人会传达文件，就是靠标语这一视觉渠道。人群中总有些知识分子，田间劳动时是十分辛苦和枯燥的，他们看到标语，就会发表看法，这就间接地让文盲也知道了国家大事。事实上，贺老师的标语起到了传播政治理念的作用，全国几亿人民能够统一思想，就是千千万万个贺老师和“宣传宝”这样的人的功劳。他们做了党和群众沟通的思想纽带。我至今记得这样的场景：贺老师写的“批林批孔”的标语，触发了社员的兴趣，他们语重心长地批评林彪：“狗肏的湖北佬！人心不足蛇吞象，当国家二把手要得哒啊，还想坐第一把交椅，谋害毛主席，这下好，把自己的命都搞掉了!”倘若林彪在天有灵而且从蒙古国飘回来了，听了这样的评论后，想必会增添一些懊悔吧。

　　标语，竟还会有写标语者都意料不到的作用：1962年冬大狗妹几出生后，做泥瓦匠的父亲胡煜双和做家庭妇女的母亲何春秀都没文化，为取个什么名字而苦恼，正好那天贺老师来他家墙面写标语：“一定要强化无产阶级专政!”于是取名“强化”，6年后读书时写成了“强发”。这是何春秀亲口讲的。

　　那些标语，对我们学生的影响似乎比社员更大，它们是学校的老师所写，看的时候思想上就格外重视，有事没事多看一眼。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年龄小，接受东西快，思想可塑性大，觉得那标语十分神圣。贺老师在我家的大门两侧土砖墙上都写了标语，西墙上写的“毛主席万岁!”东墙上写的“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我最先认识的字，便是“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感觉他老人家特别伟大。至于刘少奇，我看了标语后，心中便打上了一个坏人的烙印，就是读大学期间党中央给他平反恢复名誉，我心里很长时间还抗拒，认为毛主席是代表无产阶级的，他老人家反对的，一定是资产阶级的，不好的。这应该有华国锋“两个凡是”的影响，但不能否定也有贺老师所写标语的长远影响。这也证实了标语确实可以影响人、塑造人。“思想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一定会去占领。”这是毛泽东说的，我的灵魂，就是这样被“无产阶级思想”占领了，通过贺老师写的标语。

　　写标语毕竟不同于吹冲锋号。因此，人们看过贺老师写的宣传标语后受到了教育，但似乎并不能很快提高思想觉悟。如社员在田间劳动，看干部不在就磨洋工，这是长期存在的普遍现象，社员们并不会因为看了这类的标语就不偷懒了。其它方面的觉悟也类似：冬天干塘挖藕后，有单位来收购，一角钱一斤。这单位仅仅来过老6队一次，就不愿意再来，因为他们解开捆好的藕，发现中间裹了砖头、石头和木棍之类的东西。贺老师的宣传，和士兵们听到冲锋号后马上勇往直前明显不同。但潜移默化的影响，应该说还是有的，毛泽东时代，故乡农民的思想相对改革开放时期，总体上要纯朴得多，这证明多数人头脑里自觉或被迫地进行了跟“私”字的斗争。

要说标语对成年人思想的影响最大的，恐怕还是对贺老师自己。他积极主动、充满感情地写了近20年，做这事并无一分钱补助，纯粹是白干活。吴道子作画，意在笔先。我认定贺老师写标语，也是提前消化吸收了标语的思想内容的，那些高尚纯洁的或带左倾错误的思想，渐渐占领了他的灵魂，对他影响是终身的，他因此而显得思想很“红”，我了解到三件事可资证明：

　　第一件事发生在1975、1976两个冬天。在大队全体青壮年劳力都上工地挖南茅运河后，他警惕性很高，自觉组织学校教师在大队范围里通宵巡查，以防阶级敌人破坏，因为他知道阶级斗争是复杂的，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排班时，大姑娘老师李春香的父母特意要求将女儿避开汤x明，说跟贺老师在一起感觉安全，这说明，她家两代人都信任他。

　　第二件事发生在1984年，当时国家要解决骨干民办教师的转正问题，他在摸底考试中，数学差0.5分及格。许多分数比他低得多的普通教师都提礼物去找关系，他就是不去，心想：我从教这么多年，当校长这么多年，为党写宣传标语这么多年，没功劳有苦劳，淘汰我让他们转正，上面怎么下得了手？应该相信党，行贿是丑恶的，我坚决不去！结果，找了人的全部都留下来转成了，他被淘汰回家务农。到1986年后，才给办了一个民办老师退休手续，象征性地每月拿60块钱。2006年调工资，当年留下来的，2000多元的月工资，他却可怜巴巴只有145元。

　　第三件事是在1987年秋天。早一年的苎麻最高卖到10元/斤。于是公社干部在广播里一连喊了好些天，要求农民挖掉其它作物种麻，不听话的，还被大队干部派人捣毁庄稼，硬性要求种麻，干部还批评农民：“又想富，又不听党的话。”贺老师当然相信党，就自觉将全部田土都改种了。第一年种麻产量本来就低，问题是大家都种麻，卖不起价，挑到河坝上华容那边的供销社，1.8元/斤，又挑到姚家渡供销社，却只有1.7元/斤，成本都回不来，他舍不得卖，只得又挑回家去。在途中碰到探亲的我，放下担子发了一顿牢骚：“无所适从，真正是无所适从！还是过去统一种粮食、统一价收购好，如今这样搞，好害人哟！”他的思想，永远走不出计划经济时代了。

出人意料的是，2004年回乡给母亲做寿，听说贺老师皈依了基督教。原来，他在2003年去县人民医院查出了前列腺癌，筹不到2万多元的手术费。村里人查出癌症如胡又双、周光礼等都马上自杀，他也想了4种方式了结，却最终下不了决心，便按传教者的要求除掉心中偶像，将家里的X主席像以及自己的照片烧掉。不久后做了小区牧师，发展了张喜珍、李文兵等一批信众，要求信众都烧掉经X主席像，每周六去主持做一次礼拜。

　　癌症是正规医院确诊了的，他仅仅吃了些普通的药，居然活了4年没死。我2007年春节回去，登门采访了他。

　　　　　　2007.3.15.西丽园18街5号

　作者注：采访贺福田老师时，他请我写了一个解决待遇的申请，然后反复去找县乡两级教育部门，他去世前几年，教育局批了一月六百元的待遇。他后来离开了基督教，并再婚，于2017年5月逝世，享年75岁。

【作者简介】吴春安，笔名尚笑、吴戈，1963年生于湖南省南县，军校本科毕业，工学士。系原广州军区后勤部油料系统上校军官，二等功臣，广州军区知识竞赛冠军，广州军区后勤部手枪射击第一名，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01年退役从事证券投资分析，业余坚持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人生成果横跨军油管理、军事训练、新闻采写、文学创作、谱牒研究与编纂、歌曲创作、书报刊编辑、股市评论、儒学研究、旅行和命名，著述达900万字，是典型的复合型人才，另类博士。联系作者：微信wcasx63，qq37585822。

作者代表作:1.小说《藕池河边人》，2.散文《父亲送我一本书》，3.随笔《寂寞三境界》，4.纪实《田间的厌恶与憧憬》，5.游记《岳阳楼的高度》，6.诗词《桂东闲秋赋》，7.歌曲《湖南花鼓戏》，8.对联《北有阳关大道，南无阿弥陀佛》，9.小品文《输赢》。

▼特别欢迎各位尊敬的读者转发，让作者花费巨大的心血写出的文章产生社会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