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 花 年 年 开

阿昌

我第一次走进离省城不远的小白梨村，是四十年前的一个春日。那天是相亲，我见过住在村里的岳父岳母，从此结下了至爱的亲缘。那天春光融融，我看见漫山遍野盛开的梨花如雪，从此我见梨花倍感亲切。

初见岳父岳母，他们都才五十来岁，正值壮年。岳父古铜色面庞，声音粗旷，性格爽朗而且健谈，颇有一家之主的威严。岳母则很安静，很少说话，说话也是慢声细语，语气平和，一副温良贤淑的可亲形象。

相处久了，我对两位老人越来越生敬意。岳父家同祖同宗的人很多，早年曾是当地的大户，有自家的大院套，养着马车，种着十几亩地，算得上是殷实人家。岳父土生土长，精通所有的农活，又通达乡情事理，是村里的能人。因此土改入社不久就入了党，后来又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分田单干后，岳父岳母精心伺弄几亩水田和菜地，又让儿子买来拖拉机，农忙时开车下地，农闲时爷俩给邻近的砖厂拉砖。后来又把拖拉机换成大货车，用来跑运输挣钱。十来年功夫，岳父家翻盖了宽敞明亮的新房，新砌了院套围墙，把原来的水田改建成了可供采摘的葡萄园，俨然又成了村子里最富足的人家。我在农村长大的经历使我熟知农民生活的艰辛。美好的生活光景，光靠吃苦受累勤俭持家是赚不来的，还得有经验和智慧的付出才能得到。

如果说岳父是家里的“顶梁柱”，岳母无疑就是夫唱妇随的“贤内助”。她家境贫寒，三岁失去父亲，母亲无力抚养到大，早早就被同村我岳父的父亲收养。因为心灵手巧，干活麻利，很受岳父一家人喜欢，十七岁便与岳父成亲。她说她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有得到父爱。作为母亲，她拉扯六个儿女长大成家。作为长媳，她服侍公婆入土为安。她不争不吵，与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妯娌相安共处，也待四个儿媳如亲生骨肉，靠着贤良谦卑的品性维系着一大家子的和睦团结。

远不止这些。岳父岳母虽然是农民，但目光并不短浅，不仅辛辛苦苦养家，还时时刻刻呵护子女成长，在培养教育下一代上倾尽了所有。在讲究出身看重成份的年代，家庭成份高的子女考学当兵就业会受到歧视。岳父对土改时高定自己的中农成份一直耿耿于怀。社教运动他挨批搁挑子不当生产队长，公社下乡干部找他谈话非要他继续干不可，因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岳父抓住这个机会提出：我干可以，但成份得给我改成下中农，结果如其所愿。岳父岳母生有四男二女，他们先后送两子一女当了兵，有两人在部队提了团职干部，一个老兵复员后招工进了油田，成为中层领导。另两个子女供到中专毕业，都做了受人尊重的教师。留在身边务农的儿子，也因为勤奋能干成了村里的致富能手。家风的传承也深刻影响到了下一代。他们的孙子孙女和外孙子，有的当了国企经理，有的成为大学教授，有的为国际名企的财务总监，有的是单位的业务骨干，个个都有出息。一家人说起这些，都一致地感概：长辈们的眼光有多长，我们的路就会走多远。没有他们的心血付出，哪里会有我们今天！

岳父岳母给予我一家的爱也是无私的深厚的。不说当初我本貌相不扬才也平庸，幸亏岳父岳母对我不挑不捡才成全了我和他们女儿的婚姻这事，早年在机关上班的我工作十分繁忙，经常加班加点和长时间出差，而我爱人在医院工作也要经常上夜班，孩子还小需要照顾。困难时期我岳母放下家事来到我家，除了精心带孩子，还包揽了全部家务活，把锅盆擦得锃光瓦亮，把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岳父对我的孩子也格外的宠爱，去他家串门时，岳父常牵着我儿子的手上街溜达，或到他种的田里巡视。我儿子和他的孙子孙女年纪相仿，小时候在一起玩耍难免有些瞌碰，岳父总是偏向他的外孙子。所以我儿子从小到大，对疼爱他的姥姥姥爷一直十分亲近。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的人生曾有一段时间处于低谷，甚至一招不慎身陷囹圄。彼时的我工作不顺，前程无望。可岳父岳母仍然待我如初，言谈话语没有半点嫌弃和埋怨的意思。老俩口惦记我们一家，时不时的来到我家小住几日，和过去一样有说有笑，但绝口不提我的过往和现在，唯怕给我带来压力。后来我自己创业做小工程，缺人手也缺资金，岳父一家给了我很多支持和帮助。大舅哥刚从银行退休就来我这里，吃住在工地，帮我管理施工现场；二舅哥和内弟听说我用钱便及时给我打款，解我的燃眉之急。所以我对岳父岳母及其家人，除了由衷的敬重，又多了几分真心的感恩。

有件事我是听一个战友大哥讲的：当年我在机关工作时，和我同在一个处室的这位大哥中午到我家串门，见我岳母正在楼外的走廊上剁饺子馅，便问大热天为啥不在屋里，岳母笑答：“姑爷正在午睡，我怕影响他休息。”老大哥把这个事当作故事经常讲给别人听，每次都还不忘缀上一句：“抓鸡要看母，有这样的丈母娘，她女儿也错不了！”这个事我听一次感动一次。

有一年我岳母来我家小住，我母亲早就有意会会亲家，便从老家赶了过来。俩人在我家见面聊得十分开心。事后我母亲多次瞩咐我说：“你丈母娘是个很厚道很善良的好人，以后千万要好好对待人家”。

说到这，我不由得又想到那一树梨花。梨树躯干粗壮，暴皮露骨，虽经风沥雨霜打雪压仍屹立挺拔，这很像我岳父的秉性；而梨花白的沉着，白的稳重，白的质扑，白的清新，又很像我岳母的品格。

我岳父因为积劳成疾去世较早。岳母晚年定居在城里的舅哥家，得到舅哥舅嫂的悉心照料和家人们的恭谨孝敬，生活安逸幸福，身体也一直都好，直到90岁那年突发心脏病安然离世。这些年我基本都参加岳父家每年一次的祭祖活动。祭祖之后照例是一大家人聚餐，每次家人聚餐都成了先人的追思会，家人们一遍遍地回忆老人在世时的种种温馨的往事，表达对至亲深深的感恩和思念之情。

此刻我最想说的是：亲人随时可能永别，正如梨花飘落入泥，但亲情不会被岁月抹去，正如花期还会如约而至。岳父岳母就如那一树梨花，年年开在我们身边，年年开在我们心上。

2025年 母亲节 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