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

单弦大叔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 母亲生于潮州古城。儿时曾跟外祖母去过那座老屋,沿着窄窄的青石板路,进一个小小的院落,几间平房,天井里的青龙缸里养着莲花,屋后还有一个园子,很小,但在童年的记忆里很大,花木扶疏,种着龙眼、黄皮、萍桃等果树。等到念书,读到鲁迅的课文,笑了,他家的百草园跟外祖母家的园子是一样的嘛。</p><p class="ql-block"> 在母亲还不懂事的时候外祖父便过番去了泰国,一直给人帮工。他性情鲠直刚烈,一辈子也没有发达。在母亲九岁那年回过一趟唐山,给母亲添了一个弱弟,从此再没回来,直到客死异乡。家里现在还保留着外祖父的一些番批,极清秀的蝇头小楷,但从内容看,外祖父的脾气很倔,宁折不弯,跟许多人都处得不好。由于他薪水微薄,外祖母奉养婆婆、拉扯一双儿女,过得很难。外祖父没有一般潮汕男人重男轻女的毛病,一再交代要让女儿念书。潮州在三九年沦陷,母亲不愿在日本鬼子铁蹄下当顺民,夜走山路逃离沦陷区到国统区求学。外祖母为了一老一少的活命,当过佣人、当过看门人,甚至当过挑夫!</p><p class="ql-block"> 母亲逃到战时搬到山里的韩山师范学校,在那里遇到我的父亲,那时他们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也算是早恋吧,开始了“执子之手六十年”(摘自父亲的诗句)的绵长情感。母亲去世后,父亲在纪念母亲的文字里记下了他们的相遇和初次相约:</p><p class="ql-block"> “那时,她刚好十七八岁,同学们都认为她好看,是男同学在背后指点评论的人物……从成群的男同学的眼光中走过,她总是目不旁顾、抿着轮廓分明的嘴唇,来去匆匆,即使和年纪相若的女伴走在一起,别人笑声朗朗,我也甚少见到她粲然一笑。偶尔直视她的眼睛,那黑白分明、十分清澈的双眼里,我也见到一缕幽幽的哀愁和惶惑。她的眼神,让我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震颤,我觉得我应该与她为伴,愿意今生和她走在一起,爱她,帮助她。”</p><p class="ql-block"> “……已过了学生就寝的时间,宽阔的操场显得更加空旷冷清,冷露侵衣,月光如水洒遍整个大操场。那时年轻,都不觉得冷,在银色的月光下面抱肘站着说话,她仍然是一件白色的短袖女式衬衣和一条灰色军裤,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下面,深邃明亮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我,已经没有几个月前那腼腆的神态而显得落落大方,只是却不懂得带我到一个可以落座的地方坐坐,就这样一直站着,已记不清说了那些话,也记不清站着说了多久。可能月到中天,才在同学们的催促声中默默告别,没有一句甜言蜜语、没有拉过一次手,我们还是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在冷冷的月光下,我们决意终生厮守,永不相忘。”</p><p class="ql-block"> 他们结婚了。母亲嫁入的是一个聚族而居、五世同堂的大家庭。见过母亲年轻时照片的人都讶异于母亲的美:光洁的额头、秀长的睫毛、又黑又大的眼睛,加上微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父亲九十多岁的曾祖母戏称她为“番仔新娘”。结婚后,十九岁的父亲就到大后方去求学了。大家庭规矩多,新妇每天要到各房的长辈那里敬茶,连排序在前的妯娌都得敬。祖父长年在外跑生意,祖母身体有病,父亲有五个弟妹,最小的妹妹才一岁。不到二十岁的母亲操持一切,伺候病重的祖母,代父亲尽孝,那时大姐才几个月,每天在医院和家里来回跑,在祖母病床前守候到她去世,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等到年事稍长,我才知道,那是她出于对父亲的深爱,支撑着她“事亲抚幼担千钧”。</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 祖姑母在母亲去世后,说过一句话,说母亲“一生有担当,大事担当,小事也担当。”记得文革时,一家遭难流散,母亲应对任何危变均镇定自若。文革中,父亲进了牛棚,一家人进干校、下乡、下基层,八人分居七地,也是母亲用她的关爱拢起了这个家,应了那句老话:“家是桶,娘是桶箍。”</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悼文里写道:“抗日战争初期她正值花季年华,只身离家时的艰险她只是淡淡说过。当日寇魔爪伸向揭阳城时,她闻讯行动,果敢沉着地料理衣物,背着女儿,提着行李,带着弟妹下乡避难。她紧蹙双眉,紧紧抿着嘴唇,两眼直视前方,那份不见一丝慌乱的神情至今在我脑海里仍十分清晰。解放前夕,她在胡链匪军撞门搜屋、拉人掠丁时,十分镇定,掩护家人逃脱拉丁魔爪,不顾个人安危出面向匪军头目交涉,为被拉走的壮丁写寄家书,她的勇敢和热心肠,令当时在场的人赞扬至今。”</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有担当,跟她坚毅的性格有关。我们这一家子,母亲的字是最好的,端正大方中透出几分秀气,“字如其人”用在母亲身上是恰如其分的。母亲有强烈的正义感和英雄情结,我记得童年时母亲教给我们的歌只有两首,一首是《太行山上》,一首是《渔光曲》。学生时代她参加抗日火炬游行,上街宣传时唱的就是这两首歌。晚年她第一次到北京,她第一想看的就是人民英雄纪念碑。解放前,我们家是地下党的联络点,母亲接待过往同志,传送信件,义不容辞。有一次,她送信的路上碰到敌人处决地下党,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已经被打得没有人形,走不得路,是用箩筐抬到刑场的。我问母亲:“妈妈,你怕吗?”母亲没有说话,脸上有哀戚的神色。</p><p class="ql-block"> 晚年的母亲变得行动迟缓,人也有点憨憨的,她忽然有了一个癖好,就是拿个本子记为国争光的运动员的名字和成绩。我们对此很不以为然,劝她,有报纸有电视,记这个干吗?她也不辩解,脸上露出孩子般羞怯的笑容,还是照记不误。 </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在母亲的葬礼上,当大家流着泪向母亲鞠躬告别时,四叔忽然冲了出来,扑到母亲的灵柩前,放声大哭,喊着“嫂啊嫂啊”,六十岁的人哭得像个孩子,叔叔姑姑们都扑过来,细姑泣不成声:“我是阿嫂带大的啊……”。</p><p class="ql-block"> 祖母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祖父去世时也不过五十来岁,母亲其实是嫂娘。母亲去世后,我们整理家中的信件,无意中看到母亲写给父亲的一封信,当时父亲在省党校学习。母亲在信中表达了她的爱意,她对父亲说,我对你的弟妹胜过对自己的弟弟。母亲的话千真万确。母亲对姑叔的关爱既是一个善良长嫂对过早失去母爱的幼者的呵护,也是一个深情妻子为丈夫履行责任默默承担,更是出于对父亲的深爱。母亲深爱着父亲,她的爱只有“痴迷”二字方足形容。父亲的胃不好,从我有记忆起,这就是一件令母亲揪心的大事,她到处打听各种偏方,变着法儿给父亲治,隔一段时间便有一种新花样的食疗,当她打听到什么新花样,那就是家里大乱的时候。一般的人家,有好东西是尽着孩子吃,我们家呢,不论是好饭菜还是好点心,都是尽着父亲吃。吃饭时最好的菜,母亲永远是摆在父亲面前的。六十年代搞“四清”,地专机关抽人下乡,夫妻俩必须下去一个,当时下乡规定“三不吃”(不吃肉、鱼、蛋),又要跟农民一起劳动,很苦,母亲为了有胃病的父亲不用下乡,连续报了两期,在极艰苦的环境中呆了两年多。当他们迈入老年,我们子女常开母亲的玩笑,说她是妻性大于母性。</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负荷实在是太重了。她又不会保养自己,常说自己是虚不受补,从来不吃一点补品。她几批下乡当工作队,加上在干校受苦的几年,在艰苦的环境中熬了近十年。从干校回来,五十出头的她已经得了严重的心脏病。退休以后,她的身体就慢慢垮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九九年,她终于病倒了,两度入院。母亲病中,我为她剪过几次指甲,她总是不太满意,嫌我不如父亲心细,说:“等你爸来剪吧,他会剪。”有一次,妹妹自己卤了鸡蛋喂她吃,问她好不好吃,她点了点头,接着说了一句让在场的人都愣住的话:“拿一个回去给他吃,他喜欢。”这个“他”,当然指的是父亲!</p><p class="ql-block"> 爱一个人,怎么可能爱到这个程度?!</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一个质朴平实的人。她从来不讲矫饰的好话,也最不喜欢口不对心的甜言蜜语。母亲离去后,我们想起她的,大多不是她说过的话,而是她做过的许多事。</p><p class="ql-block">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回忆起来,母亲对我们哪一个都没有偏心,就连我这个排行老四、唯一的男孩,也从未有任何特殊,可以说大爱无偏。她总是当哪一个孩子有病或有什么困难,就对哪个孩子多一些关切。二姐是我们中最早参加工作的,被分到大山区凤凰工作,当时那里交通极为不便,山高水寒,连青菜也吃不上。二姐在悼文中写道:“母亲的来信总是流露出对我的关切与担忧,怕我适应不了山区的生活。我记得在八月份的一天,当营业快结束时,我正埋头清理帐务,耳边传来亲切的叫声:‘婉!’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母亲赶着二百多里的路途来看我了。因山路崎岖,她晕车晕得厉害,可还提着一大麻袋约几十斤的青菜带给我和我的同事。望着母亲瘦弱的身躯,看着那因晕车而显得疲惫不堪的面容,看着山风吹起的那几缕白发,我激动得抱住母亲的双肩,是母爱的力量让她带着与她体重几乎相等的青菜来给我们解馋啊。”</p><p class="ql-block"> 人很怪,有很多大事过后就淡忘了,但一两个琐事的镜头却会长久地留在记忆中。记得母亲下乡搞四清,第一次回来开会,人变得又黑又瘦,她说她每天吃的都是清水一样的稀粥、地瓜就咸菜,因为有规定,不能吃鱼、肉、蛋。我们愤愤不平,说按机关的伙食标准交钱给三同户(那个年代的名词,指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怎么光给你们吃稀饭咸菜?母亲正色说,农民很苦,这点钱也算是给他们一点帮补。晚上,母亲找出一床旧蚊帐,说有一个五保户的老人没蚊帐,每天都被蚊子咬,补一补,可以给她用。那旧蚊帐有许多破洞,母亲补得很细心,我陪着母亲说话。到底是孩子,熬不住,我先睡了。第二天我醒来,母亲已经一大早回乡下去了。几十年过去,母亲补蚊帐的专注神情还像昨天一样浮在我眼前。母亲每到一地,人缘总是很好,回来之后总有乡亲们提着土特产来看她。父亲曾跟母亲开玩笑,说下了乡你可以很容易到群众家里找到饭吃,我却不一定能讨到一碗咸菜。</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个印象深刻的镜头,是母亲从干校回来休息。那时父亲在牛棚,工资扣发,我们又在乡下饿得够呛,母亲回来总是用省下的钱买回来很多吃的,干校在穷山沟,农产品便宜,母亲用一根扁担挑回来鱼干、菜干,还有她自己做的沙茶猪肉和咸鸭蛋。她把带来的东西分成几份,让分在乡下的几个孩子带回去。我记得,她的手很粗糙,有开裂的口子,她分鸭蛋的神情专注认真。这就是做母亲的呀。</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干校养过鸡,她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们,人家称她为鸡司令。在炊事班的时间最长,由于反复泡冷水热水碱水,她的手坏掉了,一到冬天就皲裂。她告诉我,用红梅牌的油脂抹一抹就好了。我给买回来,过后问她管不管用,她笑着说,好多了。母亲那双青筋突起的手,手指上有许多小裂口,她这双手不知做了多少事情,她的要求却只是一瓶廉价的护肤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 有一句诗,“儿子们在一代代老下去。”当儿子成人以后,往往会发现童年印象中完美无缺的父母原来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对母亲,我们慢慢也觉出她的缺点,她为人过于耿直,而且退休后脾气变得急躁,难免有出言办事不妥当之处。父亲德高望重,他几近完美的为人处事赢得所有认识他的人的称赞,我们无意中老用父亲处事的标准来要求她,甚至指责她,母亲对此很生气:“你妈总是错!”“你妈总是无用的!”当时我们以为只是就事论事,没想到这很深地伤害了一个母亲自信,让她感到自己在儿女面前变得越来越不重要。</p><p class="ql-block"> 随着年事渐高,母亲的体质每况愈下,在摔伤了两次之后,她慢慢变得沉默、迟钝,儿女们自然很着急,并认为是她运动太少。每天晚饭后,我总是要求她走动走动,她不愿意,我就沉下脸来。我永难忘记的是母亲在客厅里机械地挪动脚步,来回折返走着,腿抬得不高,几乎是蹭了。偶尔,会瞥上我一眼,那眼神像犯了错的孩子。天!那时她的身体状况已经接近崩溃了!</p><p class="ql-block"> 想起来,我陪母亲时间最长的日子就是母亲住院那三个月了。她极度消瘦,腹水严重,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她没有发出过一声呻吟,顶多是告诉我们她真的很难受。我们只好对她说:“妈,你克苦(潮汕话忍受苦痛之意)点。”她有气无力地望着我们说:“我还不克苦吗……”</p><p class="ql-block"> 病中的母亲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但死神的脚步还是一步步逼近了。她开始处于半昏迷状态,说胡话。我守在病床边,在她耳边说:“妈,我唱《渔光曲》给你听,好吗?”她没有说话,眼角有泪珠慢慢渗出来。有一次,她在迷糊中用与人聊天的口气说:“唉,再活十年,哪能啊……”那一刻,我的心真要碎了。</p><p class="ql-block"> 几个月后,大姐出差到大连,她梦见母亲在天上飞翔,脸朝她望着,却渐渐远去,神情犹如天使。</p> <p class="ql-block">少女时代就读于韩山师范的妈妈。</p> <p class="ql-block">父母亲的结婚照</p> <p class="ql-block">嫁入大宅门的妈妈(右侧是堂婶)</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代妈妈的证件照。</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代妈妈(前左三)与同事合影。</p> <p class="ql-block">六十年代,大姐考上中山医学院,妈妈到广州开会时与大姐合影。</p> <p class="ql-block">妈妈(前右一)参加四清运动时与南澳龙地村妇女合影。</p> <p class="ql-block">暴风雨前的1966年春节。</p> <p class="ql-block">文革劫难后父母亲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父母亲金婚纪念。父亲念他写给母亲的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