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

黃東濤（東瑞）

东瑞

庞老头的病危，我是从他的二姨太那里获知的。赶去医院时，医生们都停止了抢救。因为无效，放弃了最后的抢救努力，庞老头已处在弥留状态了。

他的长子长媳、次子次媳皆来了，二姨太也站在病牀一侧。唯庞老头痴滞的眼睛一直不闭，似乎不愿就此断气，一丝魂儿仍和他若即若离。大家面面相觑，因为有一个钟头之久，庞老头干枯的右手伸出床外，拇指连尾指弯曲著藏于掌内，作出了三个指头的手势。

我看了很久，不明其意。于是趋近他的老大和老二跟前，问个究竟。他们皆摇摇头，还告诉我，老头子不愿说，也可能已讲不出话来了。作为他最信任的朋友，我挨近病床，好不容易听到他嗫嚅著嘴唇，说出「阿耀」二字。

原来他想见阿耀最后一面！

阿耀是他最小的儿子。两年前随太太移民温哥华，现在一家餐厅为人洗碗。我知道那时他也想把老父带过去，但庞老头说那小钟表店仍在营业，何况他亦舍不得香港，阿耀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每个月至少有一封信给老爸。

我将他的儿媳们拉到一侧商量。

「加拿大过来，至少也要两三天，老头子等得了吗？」老大庞光显得很不耐烦。

「有什么交待给我们，由你作证就是了！」老二对父亲的不信任也什有意见。

庞的二姨太一言不发，面色十分难看。

我说：「话不能那么说。人之将死，我们应该满足他的最后要求。何况大家都是儿子嘛。如若不然，庞先生是无法断气，且死不暝目的！」

「再过几分钟，他就死翘翘了。什么无法断气？」庞光、庞宗皆冷酷地、带嘲笑地说。

庞老头徐徐睁开眼。我握紧他的手，只感到一片冰凉。他的话已极其虚弱无力：

「……叫阿……耀回来……你就当大家面宣读我遗嘱……放在我家中办公室……这是锁匙……和一包东西……放……在一起……」

我告诉庞老头，遗嘱应在律师楼那里立下，方有保证，没料到他说早这么做了，那一纸遗嘱完全有法律保证和效力，而我只不过是一名执行人。老头和两个儿子有心病，我是清楚的。大儿子结婚后老婆成了父母，啬吝成性；二儿子是败家子，不务正业，老向老子要钱。没料到老庞处事尚算公正，不单要三个儿子在他临终前具在，而且认真地留下了遗嘱。他虽不是巨富，但生前似颇有些积累，不还是有一个小钟表店的门市么？

如此这般，我跟在场的人说了。

他们的眼睛都闪著光芒。

「那我们得赶快打长途电话叫耀弟回来！」

在大家的陪同下，我取到了庞老头的那封遗嘱和约有两块红砖头大小的，用纸包得工整的东西。由于尊重事主，我不能在他生前和阿耀回来前拆开，我将这些东西藏在家中两天。

那包东西好像是钞票。我忘不了拿取时，兄弟俩的对白。庞光说：「摸摸，好像是钞票。莫不是爸把店都卖了？」庞宗说：「那么大包，如都是千元大钞就好了，发达啰！」

第三天傍晚，庞耀就从温哥华赶回来了。他站在父亲面前，抓住他的手，眼眶湿湿的。

「阿娴没来？」庞老头显得精神。

「手续上来不及办……」阿耀不安地。阿娴是他的妻子。住在一起时阿娴对公公既孝顺又照顾。此刻，不免惹起老头子的惦念。

庞老头长叹一声，抓住阿耀的手松垂下来。

庞老头似乎离去得十分安详。这也是一个奇蹟。因为庞光庞宗曾断言父亲命在旦夕，但眼前的事实证明了我所说的，他持续了三天，没有断气，见到老三最后一面就安心死去了。

除了阿耀，老大老二流泪的神情中都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抑制不住的兴奋。因为老头一闭跟，也就是我宣读遗嘱的重要时刻了。

气氛一下子由悲哀沉重变成了紧张。

我打开那并不长的、中英文对照的遗嘱，上面写有委托人、执行人（我）的大名：

「……第一条：庞耀继承了我勤奋的品性，他在洗碗，正用双手打天下，我相信他和阿娴可以活得很好，至少达到温饱，故没有一分钱为他留下。

「第二条：内人杏娇，自和我做夫妻之后，从未守本份，她背著我和情夫搞得火热。她在我死后可以和他更快活，我也没什么留给她了。

「第三条，小店欠债甚重，欠單一筆一筆記得清楚。龐光和龐宗從來沒有過問過，也不知錢賺來不易。為了使他們明白創業艱難，我留下寶贵的一包欠债单据给他们，两人平分负责摊还。



「立嘱人：庞智才，一九九四年三月四日。遗嘱宣读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