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中照片由艾凌提供)</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0, 0, 0);"> 尽管常穿梭于上海,这座昔日“冒险家乐园”、今日国际大都会的繁华与底蕴,于我而言,仍多是浮光掠影式的印象。然先贤早有“海纳百川,见微知著”之训。今年(2025年)春夏交汇之际,与家人有缘下榻于静安区陕西南路与延安中路交汇处的马勒别墅酒店,得以近距离品读这座历经近九十载风雨的传奇建筑,流连于其周边的前法租界街巷,进行了一次沉浸式的“田野观察”。兹将所见所感</span> <span style="color:rgb(0, 0, 0);">摘录如下,管窥之见,或有偏颇,挂一漏万在所难免,聊作引玉之言,恳请读者雅正。</span></p> <p class="ql-block"> 马勒别墅,一座充满童话色彩的北欧花园城堡。其诞生源于一个温情脉脉的故事:1926年,英籍犹太富商埃里克·马勒(Eric Moller,别名Eric Mahler)的爱女戴安娜夜梦一座安徒生童话般的城堡。为圆女儿绮梦,马勒依据女儿画稿,自1927年始,耗时九载,于1936年筑成此梦幻城堡。主楼三层,呈斯堪的纳维亚式风格,巧妙糅合了挪威式的尖塔、哥特式的尖顶与中国式的琉璃瓦,多元而不违和。</p> <p class="ql-block"> 马勒先生的航运事业、对阿拉伯良驹的钟爱以及对中国风水的考究,皆化为建筑语汇,深深烙印其间。室内设计遍布航海元素,如舵轮、舷窗、罗盘等,令人恍若置身一艘豪华邮轮之中。门前一对梳着长辫子的雄雌石狮镇宅,顶层外墙则以鱼鳞状瓦片铺陈,暗合美人鱼的传说――东西方文化碰撞与交融在此凝练成趣,恰似这座城市的精神图腾:所有文明的褶皱都能在此找到妥帖的安放。</p> <p class="ql-block"> 在戴安娜眼中,马勒别墅无疑是她的“梦中仙境”(Fairyland)。漫步别墅走廊,墙上悬挂的马勒家族旧照,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温馨与家族的跌宕。</p> <p class="ql-block"> 然而,戴安娜的“梦中仙境”并未持续太久。1936年别墅甫落成,五年之后,太平洋战火燃起,日军推行所谓“东亚共荣”政策,针对欧美人士,马勒一家被迫离开,传闻甚至被投入集中营。这座承载着美梦的城堡,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经历了短暂的璀璨与接踵而至的沧桑。如今,马勒别墅依然静立,向世人低语那段交织着梦想、亲情与时代风云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上海的包容,远不止于马勒别墅的个体叙事,它早已渗透进城市的每一寸肌理。</p><p class="ql-block"> 离马勒别墅不远,新乐路(法租界时期的亨利街)和襄阳北路交汇处的圣尼古拉斯圣母教堂,原为东正教上海教区的主教座堂,建于1936年。这座俄罗斯拜占庭风格的教堂,孔雀蓝色的“大洋葱”穹顶和奶白色的墙面辉映,曾是沪上俄侨的精神家园,其本身便是上海多元文化交响的一段华彩乐章。</p> <p class="ql-block"> 当白俄流亡贵族在圣母大堂的穹顶下划着十字,他们的中国邻居正往马路对面的金廷荪公馆上的青石门楣悬挂端午艾草。公馆的雕花铁门后,宁波商帮的算盘声与杜月笙的雪茄烟,交织成十里洋场的江湖风云与商业传奇。如今,这座有三层楼的建筑是一间面向年轻人、门庭若市的Basement FG潮牌店。</p> <p class="ql-block"> 信步前行,便来到长乐路和茂名南路交汇处的锦江饭店。数年前,国内播放过一部描绘其创始人董竹君女士传奇一生的电视剧,为这座饭店更添历史的厚重感。始建于1929年的锦江饭店,曾是当时上海屈指可数的高层建筑,由法国设计师拜尔德操刀,将欧式典雅与中国传统元素巧妙熔于一炉。</p> <p class="ql-block"> 1951年后,作为一家国宾馆,锦江饭店款待过无数中外政要名流,见证了诸多历史性时刻――1972年2月,尼克松访华的破冰之旅收官上海,尼克松和周恩来就是在锦江饭店的小礼堂里敲定了《中美联合公报》。</p> <p class="ql-block"> 说来也巧,最近一位居于美国西岸的远房亲戚与我联络,邀我协助整理笔者家母方面的族谱,方知她正是董竹君女士的嫡亲外孙女。此为题外话,却也让人感叹历史的奇妙勾连。</p><p class="ql-block"> 距马勒别墅不足300米,便是上海展览中心――这座1955年落成的城市地标,曾有更为人熟知的名字:中苏友好大厦。阳光穿透罗马柱廊的凹槽,在斧头镰刀浮雕上投下二十一世纪的光影。如今,其鎏金尖顶依然刺向云端,顶尖的黄铜五角星,总让人联想起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上的红星。</p> <p class="ql-block"> 展厅穹顶的彩绘壁画上,集体农庄的金色麦浪与炼钢高炉的熊熊炉火仍在永恒翻涌着,而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当代艺术展的激光装置正将苏维埃美学的几何线条解构成流动的数字星河。恰逢展馆为下一场展览布展,我们未能入内一探究竟。</p> <p class="ql-block"> 后花园的罗马式喷泉仍在低吟浅唱,两名拖着行李箱的少女手持手机,定格着眼前的瞬间与自己的身影。穿行于巴洛克式的拱券长廊,历史的回声在同一空间中悄然共振——苏联时代的鎏金吊灯与今天LED数据大屏幕共享着同一条电路;马林科夫曾经握过的青铜门把,如今残留着游人手心的余温。</p> <p class="ql-block"> 这座宏大的新古典主义乌托邦式建筑,最终成为了所有时代的同路人。上海,再一次从容地将其收纳——把激越的年代、失落的符号、嬗变的价值观,悉数沉淀为自身厚重历史的基座。</p><p class="ql-block"> “今朝何东先生要来,红烧肉要炖得酥点”。――在何东爵士府邸的罗马柱廊下,一位操着流利沪语的混血管家或许曾这样叮嘱厨子。位于陕西北路和北京西路交汇处的何东旧居,是香港首富何东家族在沪上的宅邸,建于1928年,出自著名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之手,呈现仿英国文艺复兴时代的典雅风貌。这里一度是上海辞书出版社的摇篮,《辞海》等巨著便是在此孕育。如今,这座百年洋房已化身为艺术空间,向公众敞开怀抱,延续着它的文化使命。</p> <p class="ql-block"> 在上海这座“魔都”,尤其是在昔日的租界区域,随处可见悬挂着“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铭牌的老房子。陕西北路近北京西路处,一排四层连体别墅,乍看之下,竟与纽约曼哈顿上西区的公寓楼有几分神似,令人称奇。唯独有一两处阳台上晾晒的衣服,勾勒出一道仅属于上海的、充满烟火气的城市风景线。</p> <p class="ql-block"> 在其中一幢别墅墙上嵌着铭牌,趋近细看,原来是“西摩公馆”(Seymour Mansion)旧址,为晚清和民初著名外交家、法学家伍廷芳、伍朝枢父子故居。伍廷芳先生祖籍广东新会,与笔者的祖籍家乡同属五邑,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p> <p class="ql-block"> 漫游一上午,不免饥肠辘辘。信步走进何东旧居旁的Bottega Pizza Artisans意库披萨店。这间意大利餐厅,其根源可追溯至地中海畔的那不勒斯(Naples),有近百年的历史,号称世界五大披萨连锁之一。当来自菲律宾的侍者端上热气腾腾的意式窑炉披萨,我虽非衣着考究的老克勒,此刻竟也品咂出几分老上海的闲适与腔调。</p> <p class="ql-block"> 徜徉于静安区原法租界的街巷,漫步于马路浓密的梧桐树阴下,姑且借用一句法语:C'est Shanghai aujourd'hui.(这就是现如今的上海)</p><p class="ql-block"> 是的,上海这座城市,隐藏着惊人的时空弹性。当太平洋战争撕裂租界的幻梦,董竹君在锦江饭店的雕花屏风后,为犹太难民与白俄流民悄悄留出一方餐桌。被日军押往集中营的英国绅士,将珍藏的《莎士比亚全集》郑重托付给看门的老宁波。1949年春,当圣尼古拉斯东正教堂的铜钟最后一次被敲响,神父将东正教圣像深深埋进梧桐树下的泥土。</p><p class="ql-block"> 上海,确实是一座有魔力的城市。在这里,陕西北路的晾衣竿依旧在空中不倦地书写着空中书法,竹制蒸笼里的南翔小笼包与巴黎贝甜(Paris Baguette)的法棍面包共享着清晨的薄雾。戴安娜卧室的玫瑰花窗下,梳着长辫的石狮子守着马勒家族泛黄的老照片,而伍朝枢用过的书桌上,年轻的设计师或许正在用AI勾勒着上海未来璀璨的天际线;某个老克勒的房间里,依稀还会飘出那首经典的《玫瑰玫瑰我爱你》。</p> <p class="ql-block"> 这座城市,犹如一件被岁月反复浆洗的竹布长衫,每一道褶皱里都浸润着世纪的风雨烟云。当外滩的汽笛声日复一日地唤醒海关大楼的钟声,当弄堂深处的栀子花香穿透共享单车的喧嚣,我们方能领悟这份包容的真谛——上海从不刻意去缝合文明的碎片,它只是用吴侬软语的丝线,将五湖四海的故事精心刺绣成一幅生生不息的全新锦缎。无他,唯海纳百川的从容气度,早已融入这座东方魔都的血脉与基因。</p><p class="ql-block">(2025.5.8于上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