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五月繁花心上过

文欢宇

五一假期一结束，我就告别了城里的热闹，回到安静的老家山背冲。我盼着在老家，找回那些被时间慢慢冲淡的宁静和质朴，也特别想念一直记挂在心头的乡情和友情。

早晨的阳光穿过薄雾，就像给大山轻轻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乌桕花开得正旺，细碎的花瓣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我踩着带着露水的泥土，往蜂场走去。风里飘着花蜜和花朵的香味，除了乌桕花甜甜的味道，还隐隐约约有一丝别的清香。

老朋友林大哥正站在蜂箱前，观察蜜蜂。他眉骨间透着生活的沧桑，背也有点微微弯了，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白发上。

乌桕的花穗耷拉着，飘飘悠悠，落到了林大嫂的白头发上。她递给我一顶纱帽，我碰到她手上老茧那一瞬间，一下子就想起以前有一次，她在晒谷场蹲着，用沾了蜜的手指头，轻轻给我把睫毛上的落花拿掉。

“老伙计，瞧好喽！”铁桶滴溜溜地飞转，蜂蜜跟金色的瀑布似的，往接蜜盆里流，溅起一个个小水涡。这一下，我就想起以前跟林大哥，在齐腰深的浑水里，拼了命护住蜂框的事儿。

林大哥盯着转个不停的铁桶，低声嘟囔：“还记得那年发大水，蜂箱被冲得七零八落，咱豁出命去救，就盼着别一年的辛苦白费喽。现在回头看，苦是苦，不过也值当。”林大嫂接过话茬说：“可不是嘛，日子难是难，可咱一块儿挺过来了。现在孩子们都在城里，咱们守着这蜂场，也算是守住了咱的根儿。”

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地上的残花都烂在泥里，空气里一股子湿漉漉的土腥味。林大哥抬头瞅着灰色的天空，眉头拧成了疙瘩：“就怕雨水把花粉冲跑咯，今年板栗花才开了一半呀。”去年也是，上半年雨水多，下半年又旱得冒烟，硬是折了十几箱蜂。

雨停了，乌桕树叶子尖儿滴着水。枝头这边残花还没掉完，那边新花苞就冒出来了。远远看去，板栗树抽出了细长的花穗，米黄色的花穗垂下来，蜜蜂在花穗边绕来绕去，身上绒毛沾满了花粉。

林大嫂在摇蜜机边上忙活，乌桕花瓣粘在袖口，她抬手抹汗的工夫，花瓣就跟着一抖一抖。她俯身凑近了看巢脾上的蜜脾，那仔细劲儿，恨不得把每只蜂房都瞅个遍。

我踩着湿滑的石阶往坡上爬，老远就听见她亮开嗓子喊：“老哥！老哥——快上来瞧瞧！今早刮的这王浆，稠得能挂勺啦！”掀开蜂箱盖，一股子温热、带着奶香又混着山野花草气的味道，暖烘烘地扑面而来。

林大嫂数着竹勺舀蜂王浆，琥珀色的浆液在玻璃瓶里慢慢往上升。“卖了这蜂王浆，给外孙买辆自行车。”那笑意，暖得能化开蜜。

日头西斜，给那些老旧的木头蜂箱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

夜宿狮形山脚下。这儿晚上特别安静，星星亮堂堂的，月光像给花田盖了层薄被。躺在木板床上，听见林大嫂在隔壁唠嗑：“明早熬粥多放点小米，煮稠乎点，老哥就好这口。”

睡到半夜，我起来透气，看见林大哥正打着手电在蜂场转圈。他背有点弯了，但步子还挺稳当。蜂箱排得整整齐齐，老远就能听见里头蜜蜂嗡嗡叫。偶尔飞过一只蜜蜂，“嗡”的一声，反而让夜更安静了。

林大哥照着手电，指着一丛野菊花说：“看，这是你嫂子特意种的，说蜜蜂采了这种花，酿的蜜不上火。”走到板栗树底下，他又叹气：“这花花期短，就怕突然下雨。”

林大哥望着花，小声嘀咕：“守着蜂场一年又一年，就盼收成好。孩子们在城里有自己的生活，咱们守着这点老手艺，也算给他们留个念想。”林大嫂在灶屋那边搭话，声音稳稳的：“对呀，蜂箱在，根就在，咱俩心里就踏实。”

临走前一天，我在摇蜜场待着。乌桕花簌簌地往下掉，白花瓣像小雪花似的，有几片就飘进了盛蜜的大桶里。老槐树底下，蜜蜂忙得脚不沾地。板栗花穗沉甸甸地垂在蜂箱上头，蜜蜂钻进钻出，后腿上沾满了黄澄澄的花粉，鼓鼓囊囊的。

天擦黑，林大哥老两口收了工。林大嫂撩起围裙角擦了把手，不由分说，硬往我背包里塞了两罐蜂蜜。罐子上贴“林老倌家山蜜”。远处，一排排蜂箱静静立着，归巢的蜂群像拖着细细的金线，一头扎进暮色里的花海，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板栗花香，清清甜甜的。

我顺着田埂慢慢往回走，脚下踩着刚落的花瓣，软软的。走着走着，心里头慢慢透亮了：日子里的好光景，哪是花开那一时的热闹呢？是像林大哥林大嫂这样的人，一年又一年，日头晒、风雨淋，就用那双磨得满是硬茧子的手，跟这山里的蜜蜂一样，不声不响地把整座山的甜都采回来，熬出来。等到哪天，乌桕花又像雪片一样盖满了肩头，这股子由勤快和人情味酿出来的甜，在心底悄悄生根发芽，开出一朵花来，比春天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