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的月光

晋荆

母亲节又至。街上花店的康乃馨排得整整齐齐，红的、粉的、白的，在阳光下显出几分造作的鲜艳。人们买花，赠礼，聚餐，拍照，发到网上，配以"感恩母亲"之类的文字。这般热闹，于我却是无干的。我的母亲已走了四十年了。

四十年，足够一个婴孩长成壮年，足够青丝转作白发，足够沧海变为桑田。然而四十年过去，我依然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记忆中的母亲击中。有时是清晨厨房里飘出的粥香，有时是旧衣箱底翻出的蓝布围裙，有时只是街角一闪而过的、与她相似的背影。这些碎片般的瞬间，总教我怔忡良久。

母亲是个极普通的农村妇人。她身材瘦小，常年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满襟衫，头发用丝帕包裹在头上，露出一张黄而瘦的脸。她没读过多少书，不认得几个字，有爽朗的笑声和无与伦比的针线活功夫。她的一生，便是在农活、灶台与针线间消磨掉的。天未亮时起身下地干活，九、十点钟回灶屋给父亲和我们七姊妹煮粥，夜深了还在补我们的衣裳。她手上总有做不完的活，脸上却少见愁容。我常见她一边纳鞋底，一边轻轻地哼着戏曲，调子简单，却莫名地叫人安心。

记得幼时发高热，昏沉中只觉得有双手不时抚过我的额头，凉津津的。半梦半醒间，看见母亲坐在床边，就着油灯补袜子。灯火如豆，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我喊她，她便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用唇试试我的额温，又喂我喝些温水。那水温不冷不热，恰是适宜。如今想来，母亲对我的照料，也总是这般"适宜"——不过分宠溺，也不至冷漠，恰如她煮的粥，稠稀适中，温度刚好。

她走的那年，我二十三。是秋天，门前的桂树正开花。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操心着弟妹们的未来，嘱咐我要好好工作。病重期间，她反复告诉我，她放心不下的是三妹和弟弟，要我照顾好他们。她临终时，我和我的未婚妻在连夜坐着煤车赶到她身边的路上，到她身旁时她已安详地躺在她永久的“家”里了。我俯身凝视她慈祥的面容而泪如泉涌！

四十年间，我见过许多母亲。有在商场里大声呵斥孩子的，有在校门口翘首等待的，有在病床前彻夜不眠的。每见此景，我总不免想起自己的母亲。想她若在，该是如何模样？该是满头银发了吧？该是拄着拐杖了吧？该是依然絮絮叨叨地关心我们的饮食起居吧？然而这些想象，终究是虚幻的。真实的母亲，永远停留在了四十年前的那个秋日，永远穿着那件蓝布衫，永远瘦小而温暖。

人们常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其实未必。有些思念，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愈发清晰。母亲生前的一举一动，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想来，却都成了最珍贵的记忆。她如何将好吃的菜夹到我们几姊妹碗里，如何在我们晚归时留一盏灯，如何在寒冬里不让我们几姊妹不挨冻受饿。这些细碎的温情，在当时浑然不觉，在失去后却成了心头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部分。

又是一年母亲节。花店的康乃馨依然鲜艳，买花的人依然络绎不绝。我站在远处望着，忽然明白，母亲其实从未真正离开。她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里，在雨天泥土的气息中，在我们每次面对选择时心中响起的声音里。她化作了月光，时时照拂着我们；化作了春风，时时环绕着我们；化作了血脉，时时流淌在我们身体里。

四十年了，月光还是当年的月光。而我的思念，也如这月光一般，无声，皎洁，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