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母亲：以时光为诗笺，镌刻永恒的春光】

蔡玉莲

图片摄影：华夏红莲

文章编辑：蔡玉莲

母亲节，回忆里的妈妈……

您是檐角垂落的星霜，凝成我衣襟上最温润的琥珀

是灶膛里迸裂的松脂，裹住所有未及说出口的晨昏

那些被药香腌渍的皱纹，原是时光写给岁月的情笺

被您悄悄折成纸船，载着病痛驶向银河的褶皱

今日请许我偷走您鬓角的雪

将白发纺成月光织就的绦带

缠绕您半生未愈的旧疾

让掌纹里沉睡的茧

都化作春蚕吐出的银河

愿您眸中星子永不坠落成药渣

愿您掌心纹路长出蝴蝶的跫音

愿所有未寄出的牵挂

都化作檐下燕，衔来人间永不凋零的芳信

母亲节至，谨以萱草为笺，蘸取您熬煮的晨露

在您眼角的银河里，种下永不西沉的春天

母亲走后的第3个春天，院子里的萱草又开了。那些橘色的花朵像无数支未点燃的蜡烛，在暮春的风里轻轻摇晃，把潮湿的泥土气息与记忆的甜腥揉作一团。我总疑心每片花瓣都裹着母亲的声音，否则为何总在暮色四合时，听见她唤我的小名，那声音裹着槐花的清甜，比檐角的风铃更早抵达耳畔。

记忆里的母亲是永不褪色的剪纸。她总在晨光熹微时推开木格窗，麻花辫上沾着露水，围裙口袋里永远装着几颗水果糖。那时我总爱把脸埋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里，闻着皂角与阳光交织的气息，听她哼着走调的童谣缝补衣裳。针线筐里的碎布头是她变魔术的道具，经她巧手翻飞，便成了我书包上会眨眼的布老虎，或是除夕夜窗棂上最鲜亮的鲤鱼剪纸。

记得七岁那年的暴雨夜，我蜷缩在发高烧的混沌里，恍惚看见母亲背着我跋涉在泥泞中。她单薄的脊背弯成倔强的弓，却把蓑衣全裹在我身上。赤脚踩过碎石的声响与她的喘息交织，后来才知道那是十里山路，是她用三十七度的体温焐热了整个雨季。退烧后的清晨，我枕边放着还带着体温的搪瓷碗，里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蛋黄上用芝麻摆着歪扭的笑脸。

十五岁的叛逆期，我把母亲用旧毛线拼织的毛衣摔在地上。那些她熬红眼睛织就的菱格纹，在我眼里不过是老气的束缚。她默默捡起毛衣，指尖抚过毛线纠结处，像在抚平一道看不见的伤痕。深夜我起夜时，看见她戴着老花镜在灯下拆线，银针牵引着毛线游走，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过了我所有任性的岁月。次日清晨，毛衣领口多了一圈雪白的裹边，针脚细密得像她鬓角新添的白发。

厨房窗台的老砂锅又积了层薄灰，我总疑心它还煨着母亲独门的当归炖鸡。那年寒潮来得猝不及防，我高烧卧床的第七日，她竟在腊月里寻来山间最后几株野当归。砂锅在煤炉上咕嘟整夜，她便守着那簇幽蓝火苗添柴添水，碎花棉袄沾满柴灰，发间落满霜似的雪粒子。晨光漫进窗棂时，我尝到汤里浮沉着晒干的桂花瓣——是她秋天踩着竹梯，把金桂细细筛进粗布袋时，被晨露浸透的指节还在皴裂渗血。

这口砂锅是母亲最宝贵的嫁妆，边沿裂着三道蛛网纹，母亲却总说"裂痕里藏着光阴的甜"。她惯用竹筷轻叩锅沿试火候，笃笃声里，白瓷碗便盛满琥珀色的浓汤。鸡油凝成薄翳浮在汤面，当归片吸饱了肉香蜷成半透明的月牙，而最妙是碗底卧着的溏心蛋，金黄的蛋黄裹着枸杞，像把整个秋天的暖阳都收进了方寸之间。如今我复刻这道汤时，总错觉砂锅深处传来她哼唱的《茉莉花》，调子被蒸汽洇得潮湿，却比任何香料都更入味三分。

去年整理旧物，在樟木箱底翻出个蓝布包裹。掀开樟木箱盖的刹那，霉味混着陈年当归香扑上来。蓝布包裹像块风干的陈皮，层层剥开后，十几个玻璃药瓶叮当作响。最旧的那个瓶底结着褐色药痂，像冻僵的眼泪，标签洇开的“保心丸”三字被血渍晕染——是那年她背我翻山求医时，在碎石路上摔碎的玻璃碴，混着血珠渗进了瓶身纹路。原来她把病痛腌成了咸菜，就着白粥咽下，却把蜂蜜都涂在我的伤口上。

前日路过中药铺，檀木药柜的百子格翕动着熟悉的气息。当归的辛香混着甘草的甘冽扑面而来，恍惚看见母亲踮脚取药的侧影。她总说'药引要选晨露未晞的当归'，于是每个霜降清晨，我总见她踮脚去够屋檐下的竹篾簸箕。霜花在她发间结成银链，而簸箕里的当归正裹着蛛网晨光——那些被虫蛀的、折断的，都被她用棉线细细缝补，像缝合我童年所有磕碰的伤口。如今我煎药时仍会多添三碗水，因为她说“药渣要漫过命运刻下的沟壑”。

暮色漫过街边新居的飞檐时，我又在灶间燃起煤炉。砂锅里的当归汤翻涌着细密的气泡，像无数个未及说出口的"我爱你"在咕嘟作响。蒸汽氤氲中，母亲的身影愈发清晰：她站在晨光里往汤里撒盐，银发上落着细碎的光斑，转身时围裙带起的风，正把墙角的萱草香送进我潮湿的眼眶。

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在弟弟家里。母亲患癌症晚期，弟妹们、亲戚朋友都陆陆续续的请假回来看望和陪伴，她枯瘦的手仍执意要给孩子们拿糖吃，布满针眼的手背青筋凸起，像老树虬结的根。她忽然手指向床头的皮箱，示意我打开箱子，里面有她积攒的、包着一层层方格手帕的零钱。"留着给你买花裙子"，她说话时喉间滚动着风箱般的声响，却仍对着我笑出酒窝。那笑容永远定格在病床边的相框里，成为我此后每个雨季的伞。

如今我常在菜场遇见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妇人。她们弯腰挑拣蔬菜时，后颈会露出与母亲同样的细软绒毛；讨价还价时扬起的声调，也带着相似的吴侬软语。有次看见白发老妪颤巍巍地给女儿系围巾，我忽然泪如雨下——原来天下母亲的爱意都是同一种质地，像春蚕吐出的银丝，经纬交织间便织就了人间最温暖的茧。

今晨煎药时，砂锅突然发出熟悉的笃笃声——原是水沸顶起了锅盖。蒸汽模糊了玻璃窗，恍惚看见母亲正隔着三十年光阴对我笑。她蓝布衫上还沾着去年秋收的稻芒，发间别着那支总也插不稳的木簪，却把整个春天的暖都别在了我的衣襟上。我忽然明白，所谓思念，不过是把药渣埋进花盆，看它年复一年开出橘色的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