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安然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作家毕淑敏的这句话，像一枚银针，轻轻挑开岁月的帘幕，让藏在褶皱里的亲情脉络清晰可见。暮色漫过阳台时，母亲总爱坐在藤椅上择菜。夕阳把她的影子揉得很长，像株被岁月压弯的稻穗，在风里轻轻摇晃。她稀疏的白发，在青石板上织出一片碎银。我忽然想起《诗经》里“凯风自南，吹彼棘心”的句子，那些被时光浸泡的往事，便随着韭菜的清香，在记忆里漫延开来。

——题记

清晨五点，厨房的灯总会准时亮起。母亲裹着蓝布围裙，在灶台前辗转腾挪。铁锅烧热的滋滋声里，她把隔夜的剩饭炒得金黄，又往青瓷碗里卧个溏心蛋，蛋黄像团跳动的小火苗。我趴在餐桌边看她揉面，面粉沾满她粗糙的掌心，指尖却灵巧得像在跳一支舞，转眼间就把面团变成了皮薄馅大的蒸包。

“多吃点，长个子。”她总把最大的包子塞进我碗里，自己却啃着昨天剩下的窝头。蒸汽氤氲中，我看见她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根，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这些年，她用一双巧手，把粗茶淡饭酿成了蜜，把清苦岁月熬成了糖。

灶台上的油垢擦了又积，搪瓷盆的边沿磕出了缺口，母亲的腰却越来越弯。可每当家人围桌而坐，听着她念叨“慢点吃，还有”，那些被油烟熏染的日子，都变得鲜活而温暖。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落进堂屋，母亲坐在缝纫机前踩踏板。“嗒嗒嗒”的声响里，碎布头儿在她手下变成了花书包、棉鞋垫。有次我好奇地伸手去摸针线，她急忙握住我的手：“小心扎着。”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皮肤，像块被岁月磨平的石头，带着微微的暖意。

她总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父亲的中山装袖口磨破了，她就用碎布绣上竹叶；我的毛衣脱了线，她便织出朵歪歪扭扭的小花。那些在别人眼里该丢弃的旧物，在母亲手里都有了新的生命。她用细细的线，把时光的裂痕缝补得严丝合缝，让清贫的日子也能开出花来。

缝纫机的铁架生了锈，踏板的橡胶磨得薄如蝉翼，母亲的眼睛也花了。可每当我穿着她做的棉鞋走在路上，听着鞋底柔软的声响，仿佛又回到了那些被布头和线团填满的午后，阳光里浮动着棉花的柔软与母亲的温柔。

记忆里的母亲永远是忙碌的。天还没亮，她就挑着粪桶去菜园；暴雨突至时，她冒雨抢收晒在场上的麦子；邻里有难处，她总是第一个送去米面。有年父亲生病住院，她白天在厂里做工，晚上守在病床前，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却硬是没掉一滴眼泪。

“人活一世，总得有点担当。”她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伺候瘫痪的奶奶时，她擦身喂饭从不嫌脏；供我和弟弟上学时，她打零工到深夜也不说累。那些难捱的日子，像重重叠叠的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可母亲就像棵倔强的野草，在石缝里扎下根，把苦水咽进肚里，把希望举过头顶。

她的手背上爬满了青筋，膝盖因常年劳累总是隐隐作痛，可每当看见我们姐弟出息，她眼里就会亮起光来。那光里有苦尽甘来的欣慰，有岁月沉淀的坚韧，更有对这个家永不熄灭的热望。

如今，母亲真的老了。她不再能挑动满桶的水，不再能踩着缝纫机做衣裳，连走路都开始慢悠悠的，像片被秋风拂过的落叶。可每当我回家，她依然会颤巍巍地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上大半天，把我爱吃的菜摆满餐桌。

“多吃点，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怕我嫌她唠叨。我看着她往我碗里夹菜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洗不掉的面垢，突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一口口喂我吃饭，把我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饭后陪她散步，她忽然指着路边的槐树说：“你看，这棵树还是你出生那年栽的呢。”月光透过枝叶洒在她脸上，皱纹里藏着的光阴忽明忽暗。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母亲已经在时光里站成了一棵大树，而我，早已从她羽翼下的雏鸟，长成了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屋檐。

风起时，她的白发轻轻扬起，像落在肩头的雪。我伸手帮她拢了拢围巾，触到她脖颈间松弛的皮肤，心里忽然一阵发酸。曾经，她是我的天，我的地，是我在这世间最坚实的依靠；如今，她却像株耗尽了养分的植物，在岁月里渐渐枯萎。可即便如此，她的爱依然像地底的根系，默默延伸，从未停止。

今夜，我坐在书桌前写这些文字，窗外的月光如水。想起母亲在暮色中择菜的模样，想起她掌心的老茧、鬓角的白发，忽然懂得：所谓平凡与伟大，从来不是对立的概念。当一个人把全部的爱与心血都倾注在家人身上，把平凡的日子酿成了诗，她便在烟火人间里，活成了最璀璨的星辰。

母亲啊，当你老了，我愿做你的拐杖，陪你走过每一个晨昏；当你老了，我愿成为你的眼睛，带你看遍这世间的繁华；当你老了，我愿用余生的温柔，换你岁月静好，笑靥如初。因为你给我的爱，早已在时光里生根发芽，长成了我生命中最葱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