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

木 易 心 语

母亲的手最先老去。当她躺在病床上时，我握着那只布满褐色斑点的手，恍惚间还能触到指腹上细密的针眼。春末的月光从ICU的百叶窗钻进来，把那些针眼照成星星点点的光斑，就像二十年前她坐在缝纫机前，棉线在顶针上跳跃时泛起的银光。

那时母亲的手是纤细的。深冬黎明里，她总要在水井旁凿开冰层洗衣。我蜷缩在堂屋的门槛上，看那双冻得发红的手在搓衣板上起伏，皂角泡沫顺着指缝淌下来，在青石板上结成透明的冰晶。她总说"水不冷"，可当我偷偷摸过她的手掌，分明触到粗粝的茧子下藏着无数细小的裂口，像旱季干涸的河床。

街角裁缝铺的缝纫机从早到晚都在轰鸣。母亲接活的布头里常夹着几颗水果硬糖，是给来拿成品的人家的孩子备的。有次我偷尝了颗橘子味的，糖纸在裤兜里沙沙作响。那天晚上，她边踩着缝纫机边轻声说:"人活着得有筋骨，就像这缝衣针，弯了腰杆子也不能折。"月光斜斜地漫过她的鬓角，我忽然发现她右手中指戴着顶针的地方，凹陷的纹路里渗着血丝。

中年时的母亲手掌变得宽厚。那年春天，她蹲在麦地里拔稗草，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我蹲在旁边学她扯草根，却把麦苗当成杂草拔起。她没说话，只是摊开手掌给我看一厚茧间横着道月牙形的疤，是早年收麦时镰刀留下的。"麦子认主"，她抓起把泥土让我闻，"苦味里带着甜，就像日子。"

医院里，她的手背已爬满青紫色的血管。那天我给她剪指甲，发现小拇指的骨节肿得像颗核桃。她忽然孩子气地藏起手:"别让你爸看见。"我们对着窗外的梧桐树笑作一团，枯黄的叶子簌簌落在窗台上，像极了三十年前她教我叠的纸飞机。

最后一次包饺子是在腊月二十三。母亲执意要自己揉面，面粉扑簌簌落在她藏青色的棉袄上。我学着她把馅料填进面皮，却总捏不出她手心的弧度。"拇指压褶，食指收边"，她虚握着我的手示范，掌心的温度透过面粉传来。忽然有水滴落在案板上，我抬头看见她望着窗外的雪，睫毛上凝着细碎的白。

护士拔掉监测仪的时候，我握着她尚存余温的手，突然明白这双手何止托起过我的人生。那些茧子与疤痕里，藏着她深夜补衣时落下的星光，麦收时节蒸腾的地气，病中为我拭汗的春风。此刻窗外的玉兰正在凋谢，花瓣落在她素白的手背上，恍若当年洗衣盆里漂浮的皂角花。

那个清晨整理遗物，在老木箱底发现个蓝布包。层层打开是几个顶针，从铜制的到镀铬的，最旧的那个凹陷处还沾着暗红的线头。母亲常说"慈母手中线"是古人的诗，可直到此刻我才懂得，原来游子衣上的每道针脚，都是母亲用年轮绣出的年轮。

清明去扫墓时，各色春花开得正艳。我把顶针埋在墓碑旁，忽然有风掠过耳畔，带着熟悉的皂角香。恍惚看见母亲站在春光里，双手交叠着放在围裙上，指节微微曲起，仿佛还保持着为我系围巾时的弧度。原来母亲的手从未老去，只是化作了守护我的月光，变成了漫山遍野的春草，在每年鸢尾花开时，轻轻摩挲着我的掌纹。

路边传来卖麦芽糖的吆喝，叮叮当当的铲子声里，我又看见那双年轻的手。她正把琥珀色的糖浆绕在竹签上，在夕阳里拉出金色的弧线，而落在青石板上的糖丝，渐渐织成了通往春天的桥。